情仇二重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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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渐渐势小,天地都无声。

  夏侯寒身体晃了晃,目光也晃了晃,从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玉脸,滑落到她鼓起的腹部上,霎那破碎一地。

  “师兄……”百草轻轻道,推开了独孤无涧的臂弯,摇摇晃晃地向夏侯寒走去。她努力在点点风雪中睁大了眼,忍着那眼泪,拼命不让它掉出来。

  这是她的师兄么?

  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丰神如玉的师兄变得如此憔悴?脸青白,颧骨高耸,黑发散乱,冷冷地拍打在他脸上,唯独那双温润眸子,依然是她熟悉和难忘的。

  从小到大,她整整看了十七年。

  从来很温暖,从来盛满淡淡笑意,可为何唯独此刻,那双眸子却冰冷如锥,闪着陌生的寒光,破开层层风雪,刺向她臃肿的腹间?

  腹中胎儿仿佛感受到这种不安,轻轻一动,她顿时站住了,蹙眉,望向夏侯寒,缓缓伸出一只手,含泪一笑,“师兄……”

  可那只素手,冷冷晾在距夏侯寒三步之远的半空。

  夏侯寒不接,认认真真问她,“他逼你的?”

  百草不说话,咬着嘴唇,却是缓缓摇了一摇头。

  夏侯寒沉默,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脸白森森得吓人,认认真真问,“我再问一次,他逼你的?”

  百草却还是摇一摇头。

  夏侯寒再向前走了一步,咫尺之近地看着那张血尽失的娇颜,认认真真问,“我最后问一次,他逼你的?”

  百草后退一步,转头看向那黑袍黑发的冷冷男子。风雪中,他巍然挺立,不言不动,目深深,黑风氅猎猎飞舞。

  她哆嗦着嘴唇,转过头来,望着夏侯寒,手颓然落下,缓缓一摇头,眼泪顿时泛滥,“对不起……”

  “啪”的一声,挥手一巴掌。

  苏妙娘看着那姿容如玉的子被夏侯寒一巴掌打倒在雪地上,竟然手一抖,尖尖的指甲险些划破掌心。

  独孤无涧脚下一动,却硬生生定住了,薄唇紧抿,黑发被风吹得几乎竖起来。

  夏侯寒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手,最后连整个人都哆嗦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跌在雪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子,他竟打了她?他竟亲手打了她?

  初生时,他第一个抱她;两岁时,她蜷在他怀中听故事;五岁时,她娇憨地亲他面颊;九岁时,她依然怕黑,哭闹着要和他一起睡;十一岁时,他为她梳起两条漂亮的小辫子,她连睡觉都不肯拆;十二岁时,她葵水初至,吓得哭肿了双眼,他红着脸教她如何清理自己;十五岁时,她光华照人,他频频梦见她的如玉身体,醒来后羞愧得不敢直视她清澈的眼;十七岁时,他长长吐口气,她终于长大了,眉如青山,眼如星子,他几乎能看见,她为他穿上凤冠霞帔的丽。

  如此子,生来便笃定是他生命中的长河,怎可能一朝离他而去?

  他脚一软,缓缓蹲下,伸手扶起那个颤抖不已的娇娇身体,目光散乱,“……师兄不是有意的……师兄不是有意的……是他逼你对不对?一定是他逼你对不对……”他紧紧搂着百草,缓缓站起来,眼中竟有了哀求之,“……求求你……求求你……你点点头……你只点一点头便好……”

  苏妙娘眨一眨眼,别过了脸。他眼神竟这样疼,胜过这几个月来遍身插满三寸银针的疼。

  可是他怀中的白裙子只是流泪,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咬破了嘴唇,浸出殷殷鲜血来,却还是不肯点一点头,只拼命问他,“……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要走?……”

  “夏侯寒,”独孤无涧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温和,“你也痛吗?十五年前,我也这样痛,痛得骨头都要碎了。”他忽然展齿一笑,一如十五年前,那个踌躇满志心无城府的锦衣少年,“我的好兄弟,我和百草的孩子,该如何叫你?”

  夏侯寒身体一抖,缓缓抬起眼来,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此时竟鲜血滴一般,亮得让人心寒。

  世人说,最熟悉的朋友,一朝反目,便是最致命的敌人。六年知交,独孤无涧太明白如何伤他,可比致命更深痛。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寒忽然仰头长笑,臂弯里却紧紧搂了百草不肯放,“独孤无涧——”

  他凌厉地望一眼独孤无涧,悲愤而痛苦,“凭什么?凭什么你总是得天独厚,什么都先我一步?你生下来便有丰足衣食,慈爱双亲,不费吹灰之力,便左拥右呼前程如锦,而我明明比你努力百倍,比你用心千倍,没日没练武,察言观生活,却依然不过是别人眼中世家子弟的陪读陪练!好吃的好玩的,所有一切的好东西,都是你选过之后,再给我。你可知,你看上的,总是我也看上的!”

  “对,你说我们是兄弟,我也以为可以是。可事实上不,生活哪有公平可言。你可还记得十一岁那年,我们打得那武林盟主之子头破血流,三天下不了?主意是你出的,人是你打伤的,可偏偏师父说你身份尊贵,叫我为你顶罪,跪在武林山庄门前一天一赔罪,那日大雨滂沱,我淋了一天一,受尽那些名门正派的侮辱!我情何以堪?”

  偌大一片山头,竟静极一时。

  他感到百草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但往事触动,却一如洪水爆发般,“那一年,我师母送给了我,世上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礼物,百草。师母产后昏迷不醒,师父失魂落魄,只有我照顾她,饿了为她请奶娘,病了为她看病。她只对着我笑,我真高兴啊,我多担心你也喜欢她,可是很幸运,你不屑一顾,看都不愿看一眼。”

  “十五年了,你什么都变了,唯独这点没变,”他苦苦一笑,“还是喜欢抢我心头至爱。”

  “哦?”独孤无涧冷冷看着他,“只是如此原因,便足以让你和百青子诬陷我爹叛国通异,号令武林人士人人得而诛之?只是如此原因,便足以让你眼睁睁看着百青子活生生取我娘鲜血?只是如此原因,便足以让你打伤我一条腿,推我下悬崖?只是如此原因,便足以让你们火烧天铃涯灭我全家?”

  百草伏在夏侯寒怀中的身子,渐渐僵硬。如果可以,她多想失聪,一点听不见,那恍如隔世的错误和纠缠。

  独孤无涧却不放过她,黑眸中两团火焰跳跃,“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真话?你贪婪,你自私,你背信弃义!百青子要的是我娘的鲜血,武林盟主裘铁水要的是我爹势力的土崩瓦解,而你,夏侯寒,你要的是独孤家独步武林的武功秘笈,和裘铁水答应送给你的,中原最大的铁马镖局,让你鲜衣怒马,荣耀一世!”

  夏侯寒身体一晃,顿觉怀中寒意。

  那靠在他怀中的子,恍惚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痴痴看着他,“师兄,你告诉我,他在说谎……”

  夏侯寒目光支离破碎,有些好,将永远离他而去。

  怀中子缓缓推开了他,轻轻退后一步,目迷离,泪痕成冰,“师兄,你错了,……我也错了……我的心放哪里……”

  “百草。”一个沉沉的熟悉的声音,却是来自身后。

  她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看着那冷峻男子,黑眸如漆,深深看着她。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她却不知该把心往哪里放。

  “你可还记得你腊八节说的话,我若不杀他,你便怎样?”

  “我……”她泪水迷蒙。

  他却一字一句替她接了下去,黑眸冷冷望着夏侯寒,“你说你便答应我,永世不见他,带着我们的孩子,一生一世爱我,不离不弃,天涯相随——”他缓缓道,“我若说,我答应你呢?”

  “……真的?”百草轻轻道。

  她话音刚落,夏侯寒“噗”的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独孤无涧唇角冷冷一笑,什么是最尖锐的武器,他知道。

  熊熊火光中,那温润眸子竟已满目凄绝。错错错,可有什么比多年后午回梦时追悔不已更痛?有什么比十五年漫漫情意抵不过五个月肌肤之亲更可笑?

  夏侯寒沉沉叹口气,“独孤无涧,这些年,你果真脱胎换骨了。”话音落,目中冷光一闪,忽然欺身向前,一把抓住了呆呆看着独孤无涧的百草。

  百草猝不及防,转过身来,惊异又茫然地盯着他扬起的手掌,“师兄,……你要做什么?”

  夏侯寒看着她,连声音都疼痛,“为什么要怀他的孩子?”

  “我……”

  “百草,你七岁便会配堕胎药了,难道现在反而还不会了么?”

  “……”百草大惊失,看着他缓缓压下的手掌和血红的眼,顿时拼命踢打着他,仿佛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一般,“师兄,你要干什么……”

  可是夏侯寒捉住她的一只手臂,宛如铁箍一般,她根本无处可逃,腹中孩子因她的剧烈挣扎,似乎也不安躁动,她纠结了眉心,脸白得雪一般,一只手徒劳地护住肚子,终于撕心裂肺地喊出来了,“……独孤无涧,你快来救我啊……”她泪水喷涌而出,挣扎得长发凌乱,狰狞贴了在泪脸上,“救我……救我和宝宝……求求你……无涧……无涧……”

  “无涧……无涧……”

  独孤无涧面一白,心口竟蓦然纠痛。

  那声音凄厉而无助,可偏偏空地上百的人,眼睁睁看着她哭求挣扎,而一动不动。

  侍卫群里,两个人忍不住动了一动,却焦急望向独孤无涧。

  苏妙娘掌心中已冷汗涔涔。她十五岁出道,刀里来,剑里去,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唯独如今绝无仅有的一幕,让她煞白了玉脸,忘了言语忘了动。

  两个男人旧仇新恨,疯癫扭曲的互相报复,却以一个子身心鲜血淋漓的牺牲为代价。

  “傻孩子,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么?”夏侯寒怜惜地看着百草惊骇的眼。“我怎么会让你生他的孽种!”

  苏妙娘目光一闪。

  初一和十五,从侍卫群中飞身扑出来。

  独孤无涧终于脚下一拧,风一般扑去。

  却是晚了。

  夏侯寒手起掌落,决绝地拍向百草鼓起的腹部。

  “啊——”

  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山谷,震动树枝上层层积雪。

  那撕裂一般的锐痛传来,百草晃了晃,瞪着眼前那张她最最信任的脸,感觉到一股热流,汹涌奔出她的身体,顺着大腿而下。她颤颤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鲜血从白裙下汩汩流出,迅速浸染了那雪地上,一片鲜红。

  好疼,好疼。

  疼得眼睛都了。她轻吁一口气,却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再见了,这一世。

  眼睛一闭,身体软软向雪地上倒下。

  她再也不会知道,她苦苦求救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此时就站在她身后,却终究是晚了。

  晚了,便也就错了。

  独孤无涧僵住身体,望着那一片鲜红,渐渐湮没雪地,竟忽然喉头一甜,“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夏侯寒已变成了魔鬼,冷冷看着他笑,“独孤无涧,她多恨我,便多恨你。谁能得她?”

  独孤无涧却一低身,托住那软软倒下的身体,一把抱了怀中,箭一般冲向天鹰堡中。

  “大夫……大夫……叫大夫——”

  大乱。

  苏妙娘走到夏侯寒面前,面纱后的玉脸惨白,二话不说,抬起手,“啪啪”两声,两记耳光,打得夏侯寒一个趔趄。她咬牙道,“是我瞎了眼!”

  夏侯寒呆呆看着她,忽然脚下一软,竟跪倒在雪地上,仰头长嗥一声,嚎啕大哭。

  苏妙娘呆了。

  谁见过这样的疯狂?

  血泪纷飞,风雪肆虐。

  远山沉沉地传来那撕心裂肺的回声,一声又一声。

  黑衣侍卫团团围过来,夏侯寒跪在雪地上,瞪了血红的泪眼,忽然抬手,猛地抓住一个侍卫手上明晃晃的刀,便刺向胸口……

  有时候太痛,便痛得不如死了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