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牢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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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深。

  寂静后院,忽然传来微微一声咳嗽。

  独孤无涧缓缓睁开眼,看看蜷在怀中睡得酣甜的百草,轻轻地坐起身来,走下,披上外袍,向外走去。

  刚抬步,又转过身来,垂下头,望着那张无邪的睡容,伸出手去,却在指尖触及那如丝长发之时,硬生生停下了,眸一冷,转身出去了。

  走出门,果然看见院子里腊梅树下,一张白石小圆桌,两只石凳,金玄豫端端坐了桌边,白衣如雪,凤目闪亮,看见独孤无涧,只平静慵懒地一伸手,示意他坐下。

  圆桌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红泥小火炉,炉中淡淡的一抹小火苗,舔舐着青铜酒壶的壶底,两只白玉雕杯。

  独孤无涧慢慢走过去,坐下,凝目不语。

  金玄豫也不说话,提了小火炉上的青铜酒壶,缓缓倒出一缕透亮的酒来,顿时冷冷空气里浓四溢。他浅浅一笑,“扬州的青梅酿,尝尝。”

  独孤无涧执杯,浅酌一口,面虽清漠,眼中却有了一丝暖意,那暖意缓缓流进心中。

  金玄豫一笑,凤目中却是挥不尽的愁莫,“两个人,一壶酒,青梅酿,半煮。如此闲情,若能常驻,本王愿以半生换。”

  深人静,酒意微醺,总是会让人徒生许多心绪和轻愁,更何况离别在即。

  明日一早,独孤无涧带着百草回通州天鹰堡,金玄豫却是火速返京,回到那个天底下最华丽的桎梏之中。

  独孤无涧垂着眼,薄唇一掀,忽然轻轻道,“王爷,回京路上多小心,恕无涧不能护驾左右。”

  金玄豫叹口气,多好,淡淡一句话,便足以温暖到心的最深处。于是忍不住道,“无涧,你会不会责怪我?”

  责怪?责怪他什么?

  责怪三年前他处心积虑的巧遇?责怪他将自己扯入朝野权谋的漩涡?

  独孤无涧抬起头来,黑眸深深,深不见底,“王爷,何来责怪?若无涧要责怪,不会在三年之后。”

  金玄豫闻声,顿时一怔,望了那双仿佛洞彻世事的黑眸,终是释然一笑,“好,好。本王此生做得最对的事情之一,便是三年前巧遇了你。”

  三年前,他被人暗杀,巧遇独孤无涧施手相救,可有谁知道,那本是一场苦心积虑的“巧遇”。

  独孤无涧冷得像千年寒冰一般,脸上随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金玄豫担心,若一开始就亮出王爷身份,只怕是难以走进独孤无涧防御森严的心。

  于是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险被暗害的富饶贵公子,苦苦地,一步一步,走进独孤无涧坚冰难破的心,最终让自己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

  唉,他早该想到,能让自己倾心相交之人,必非庸能之辈,三年来,独孤无涧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独孤无涧既然知道三年前有意的“巧遇”,想必也揣测出那场“巧遇”最初之目的。

  如此一来,金玄豫心中倒是彻底释然了,执了玉杯,青梅酒暖流入喉,他惬意地叹口气,正准备说话,却不想独孤无涧淡淡开了口,“只怕无涧要让王爷失望了。”

  金玄豫笑吟吟地望着他,“此话怎讲?”

  “王爷可知,那上古秘密一出,必是腥风血雨。”独孤无涧黑眸闪闪,望进对面那双凤目深处。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梅树下,抬头默默看着那梅枝纠结,蜿蔓伸展。

  半晌后才叹口气,“当年我也曾问过师父,既然是水,为何不让它长眠在那不为人知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却被金玄豫清冷的声音打断,“何谓水?翻手云,覆手雨,那上古秘密本无福之分,福在于,掌控秘密的人。”

  独孤无涧转过身,看见金玄豫坐得笔直,凤眼微眯,神情那么轩昂那么凛然,目光望进了那远远的天幕,仿佛面前是山河纵横众生芸芸。

  “无涧,你可知道,本王了足足八年时间,追寻这个传闻中的秘密。”他也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梅树下,与独孤无涧比肩而站。

  “皇兄即位时,年仅六岁。长孙太后垂帘亲政六年,长孙太师手握重兵,权势滔天,朝中暗党盘根错节,哪怕是直到现在,皇兄也不得不忌惮他手中那五分之二的兵力,处处殚精竭虑,微妙权衡。”

  他忽然伸手折下一截三寸长短的梅枝,轻轻横放在左手食指上,那梅枝只以中间一点着力,两端都晃晃悠悠,却也暂且平稳,不至于坠落。

  金玄豫悠悠抬眼望了独孤无涧,“你看好了,眼下看上去是盛世清平,可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左手轻轻一抖,那梅枝便失去平衡,坠落在地。

  他目视着地上的梅枝,叹气道,“西北连国、努国、巨邺族,北方鲜国,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谁甘愿屈居于那广袤苦寒之地?先皇打下江山,至今不过百年,根基未稳,内忧外患。”

  “无涧,”他抬起头来,“哪一次改朝换代,不以血开疆,垒尸前行?战乱纷争,哪一次受苦最深的不是百姓?异族入侵,中土百姓又置于何位?无涧,我只想你明白,我并无觊觎那秘密之意,我只想,当万不得已时,它是我大金氏最后的筹码,助我天朝一平天下宵小。若百姓得福,它便是福祉,而非水。无涧,你可这样赞成?”

  独孤无涧久久不语,垂下的眸,遮掩了心中的波澜汹涌。想不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冷寒秋,二人青梅煮酒,坦然了最后的秘密,三年来的情,他知道是真的。

  他叹口气,抬起头来,“王爷,我若说,我只有一半的秘密,你可信?”

  金玄豫讶然。

  独孤无涧道,“世人只道,半面老人古木生一生孤苦,却鲜有人知,师父他也曾有神仙眷侣,只不过在年少气盛之时,便已恩断义绝,伊人一怒而去,踪难觅六十年。”他定定望着金玄豫,“秘密的另一半,在那个人手中。无法拼齐两半秘密,那上古秘密便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王爷可明白我的意思?”

  金玄豫显然吃惊不小,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苦苦一笑,“也罢,也罢,人算何曾妙过天算。你我能相遇,便是上天给本王的恩赐。”

  独孤无涧目一深,恩赐?的确,懂珍惜的人,便会把情看作恩赐。

  他忽然心中想起一事来,皱皱眉,“王爷,可查清那追魂的来历?”

  金玄豫凝神思索片刻,道,“追魂其人,两年前自塞北入中原,无名无姓,武功路数杂糅诡秘,难以考究其宗派,行踪飘忽,杀人全凭喜好。两年来,共杀朝廷员九名,被列为朝廷头号钦犯,倒是个头疼的人物。”

  独孤无涧冷了面,“只怕比他更头疼的,是他的兄长。”

  金玄豫抬眉,“哦?”

  “追魂有一神秘兄长,也是天下鲜有的嗅觉灵敏之人,为着那上古秘密而来。此次,打伤追魂之人,便是其兄。原因是其兄要挟持百草以换取秘密,而追魂……”

  金玄豫皱皱眉接着道,“这么说,是追魂救了百草?”他眼中泛起玩味的神光,“他苦心积虑掳了百草去,为何又救了她?百草所说,他身中冰蛊之毒已无解药,这么说来,百草于他也无用处,为何他还要冒险救……”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在看见独孤无涧渐渐发青的脸之后。

  此时,屋里隐隐传来百草咳嗽的声音,似乎辗转,睡眠不安。

  金玄豫望一眼独孤无涧的侧面后,忍不住道,“无涧,有句话,不知本王当不当说?”

  “无涧洗耳恭听。”

  “你若她怎么办?”金玄豫伸手,遥遥一指屋内。

  独孤无涧脸蓦变,紧咬了牙,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何为爱?人都一样。”

  金玄豫长长叹口气,凤目中忽然有了些许温情,“本王以前也这么想。”他垂下眼,“无涧,若能守住眼前人,也许便是一生之福。”

  “福?”独孤无涧冷笑,“何来福?十五年前,百青子和夏侯寒那一把火,便已毁了我所有的福。”

  “那孩子呢?”连金玄豫眼中都似乎有了疼痛之,他从为百草煲药的医倌口中,震惊得知,百草已怀有身孕。他叹口气,“无涧,人心最难看清,哪怕是,自己的心。”

  独孤无涧却不言不语,转身沉默而去。

  风徐徐,满院苍凉,飘来他冷冷一句,“王爷,若查追魂,不若从锦城二字上着手。追魂,有名为锦城。”

  大牢里。

  灯烛通明。

  监守追魂的五名狱卒,无一敢大意合眼,只团团围坐了牢前石桌前,喝酒取暖提神,天南地北地神侃着。

  这时,一个身穿红衣差服、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差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低着头,匆匆走进来。

  “等等!”方才那拿钥匙的狱卒懒洋洋地喝住那小差,“什么东西?”

  小差惶恐道,“是元大人吩咐的,送给钦犯的疗伤药。”

  那狱卒嗤笑,“真是笑话,钦犯便是死路一条,何况他身背数条人命。伤治好了,不也一样是死,真是何苦浪费那药!”

  话虽如此,他人却慢慢站起身来了,走到那小差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面生得紧啊,我怎么好像没在吏督府见过你?”

  那小差却抬头看了他,笑道,“王大哥,你不认识小的,小的可认识你。小的名叫刘万儿,是元大人上任之时,路上差遣的下人,到了这吏督府,大人便给了小的一个差当。王大哥自然不会识得小人了。”

  那唤王大哥的狱卒听他能叫出自己的姓,又说得头头是道,于是点点头,眼一瞥,“去吧,放在那里就成。”

  “是。”刘万儿馅媚地一笑,点点头,走过去,放了那碗药在铁牢外,用脚踢踢牢门,极不耐烦地吼了,“起来,起来,吃药了,要死也别死在这里!恶心不恶心!”

  追魂从混沌中醒来,听了那恶声恶气,不由得咬牙一笑,好得很,若他此次不死,看他如何一刀一刀活剐了这衙门小狗腿。

  于是翻转过身子,冷冷睁开眼,却惊见那红衣差站在牢门前,忽然伸出右手,飞快地在胸前一横,随即自然地放下,仿佛挠了痒痒一般,冷哼一声离开了。

  狱卒们仍然悠闲喝酒,并未将那离开的小差放在眼中。

  却不知,铁牢中一双绿眸却灼灼亮起来。

  追魂慢慢挪到牢狱边,伸手拿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垂下头,仔细看了那白瓷粗碗,果然在碗内看见几个草草刻上去的字,“盏茶后,天机变。”

  追魂唇边泛起冷冷笑意,一盏茶是吧?足够他韬光养晦了。

  那药入腹间,一股暖意顿时涌向四肢百骸。追魂按按疼痛的胸口,咯出一口淤血,只要这药能帮他退寒,他便能积攒内力,暂时调顺气血。

  他缓缓闭上眼,靠着墙,开始运息调整。

  只有红宫杀手,会在见到主人之时,手捂胸膛,行那横手之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