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虽然疲累,却不能安然入睡。长街上颇不安宁,不时有大队差跑过,咚咚拍着门:“速速开门!府有命,江洋大盗流窜洛州,我等奉命巡查!”
吏督府衙,灯火通明。
元沽跪在地上,额上冷汗狂冒。苦啊,好不容易送走瘟疫,却不想画蛇添足,热热闹闹一个庙会,活生生把仙弄没了。
王爷震怒,上好紫檀茶碗拍碎了三个,即刻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查绿眸子的奇异男人。
洛州城外三条通达外界的道,统统重兵封锁。与洛州接壤之崒州、淝州、濮州,纷纷设下关卡,严查进出之人。
筹办此次庙会的洛州江家,提供了当日表演之人的姓名家址,差一一查去,却全部知根知底,个个清白。
唯独江家管家提供了一条线索,称此次庙会上的狂欢面具,是从一个外地人手中购买,但那外地人已不知去向。
庙会上的金童玉乃江家一双孙子孙,稚声稚气地告诉老管家,庙会上有一个戴面具的叔叔,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糖人,让他们将面具送给仙和黑衣叔叔戴。
金玄豫头疼得要死,眼看功德圆满,却无故又生事端。
尽管追魂名列朝廷钦犯之首,但他从未见过,不想此人心思竟如此厉害,狩伏目标之沉着,倒是不可小视。
他望了望站窗前独孤无涧石雕一般的背影,不知从何启齿。
真是耻辱,追魂居然可以从他和独孤无涧眼皮子下,掳走百草。更可笑的是,还做得滴水不漏,竟让府狂搜城内而不得。
这时,独孤无涧却转过身来了,冷冷的脸仿佛已被吹得僵硬,黑眸布满森森杀意,右手一翻,手掌上赫然一块漆黑如墨的铁令牌,天鹰令。
“王爷,金借我一用。”
不等他说话,独孤无涧已走到金面前,递过天鹰令,“金,你连带此令到河北燕山天水山庄,告诉庄主冷秋原,我要动用天涯追缉令,追缉杀手追魂。”
金望一眼金玄豫,得到默许后,领命离去。
金玄豫使个眼,元沽等人便退下了。大厅上剩下他和独孤无涧二人。
他有些惊讶,想不到独孤无涧竟然为了百草,动用天涯追缉令。
三年前,独孤无涧力挫群雄,摘得武林盟主之位,他却让位天水山庄之冷秋原,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此生他可动用一次天涯追缉令。
天涯追缉令,可以号令天下江湖人士,追缉某人或某物。但此令只有武林盟主有权发出。
当日冷秋原惊佩于独孤无涧的气度,于是答应他有一次发动追缉令的特权。
独孤无涧沉默半晌,忽然冷冷道,“给我洛州城最好的马,洛州城外百里荒郊,我要亲自掘地三尺。”
说完,转身而去。
真气得他吐血都吐不出来,那人如何能惹这许多麻烦?
黑雨密,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外,大树枝叶飘零,已是狼藉遍地。
砰砰两声,两个人影几乎于同时跌落在那片狼藉的断枝残叶之上。
追魂“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望着同样跌落在地的面具男人,绿眸子在中狼眼一般诡异明亮。
面具男人紧紧咬了嘴唇,却仍然止不住鲜血从口角溢出。他忽然冷笑,厉声道,“好,好,这些年你果然有出息,已与我不相伯仲!”
话音落,他鬼魅般跃起,人影一晃,眨眼就移至追魂身前,“哗”的一声,右手袖中雪亮的钢刀逼迫在追魂喉间。
“为了区区一个人,你竟然与我反目?”
追魂却并不躲闪那咄咄刀锋,只是喘着气躺在地上,大雨冲得地上哗啦哗啦响,溅起的泥水几乎让他无法睁眼,“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种下蛊毒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反目。你亲自送小去鲜国和亲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大哥。”
面具男人一愣,咬牙道,“小若不去,你何以回来?”
追魂目中怒焰顿时熊熊燃烧,大声吼道,“长兄为父,你为何不能保护她?”
啪的一声,面具男人重重一掌打在追魂脸上,狂声吼道,“这正是我必须得到那个秘密的原因!”
他收了袖刀,冷冷站起来,起伏厉害的胸脯,慢慢平息,声音也变得冷漠,“锦城,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国胜兵强,对于我们来说,多么重要。”
他转过头,却蓦然变,“该死!”
风一般冲入屋中,四处搜寻,竟然已不见那人踪影。
不可能,一个毫无武功的人,能跑到哪里去?想必不会跑远。
面具男人恨得眼中几乎要滴血,双指放入唇中,发出悠长奇异的一声呼哨,身影一动,已纵上树梢,几蹿便不见了踪影。
追魂皱皱眉,从雨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走到屋后,绿眸盯了那条黑黝黝的水渠,忽然冷冷道,“你倒是聪明。”
果然,一个人影终于憋不住气,从三尺宽、两尺深的水渠中,坐了起来,赫然是浑身湿透的百草。
原来,农屋主人为了疏导后院积水,在屋后凿了一条引水渠,深约两尺,积水不多,一个人若是黑里悄无声息地躺在渠中,倒是难以让人察觉。
那面具男人并不知道这条引水渠,追魂却已在此小住几日,屋前屋后都十分熟悉。
刚才他听说百草逃跑,也颇为惊讶,一个弱子能跑多远?心念一闪,忽然想到这条引水渠。
他绿眸中掠过一抹笑意,这人还有些意思。
百草已冷得发抖,一张小脸扬起来,惨白如纸,原本红润的唇,早已冻得乌紫,长发凌乱地贴在额边,楚楚可怜。
追魂叹口气,向她伸出手去,“不想死,就跟我走。”
百草咬咬嘴唇,迟疑地伸出纤手,刚碰到他冰凉的大掌,便被他一把扯入怀中,抱了她疾驰而去。
片刻后。
荒林中,似乎黑影重重。百草努力睁大了眼,却依然看不清那是些什么。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雪光之下,赫然望去,满目密密麻麻的幽坟,长了荒凉的乱草,阴森可怖。
“啊……”百草一看,顿时吓得低声尖叫了,一转脸,藏进追魂怀中。
追魂又好气又好笑,放下她,“死人有何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说着,拉着百草七蹿八蹿,竟走进一处干燥的穴墓中,靠了地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真要命,刚刚受了内伤,还抱着这人一路狂跑,如今气血翻涌得厉害。好在,总算有个避雨之处。
黑暗里,忽然传来那人弱弱的声音,“……这里……好像是坟墓……你怎么知道这里?”
追魂冷冷的声音仿佛带了疼痛的颤抖般,“我没银子用的时候就来盗墓,难道不可以……咳咳……”他忽然喉头一甜,口中又涌出一口鲜血来。
“……你受伤了?”黑暗中,一双小手慌乱地摸过来,正好摸在他胸膛上,那手虽然冰凉,却仍是柔软。可惜那柔软的手,马上就奔了他的手腕而去,略一把脉,便传来惊声,“你受了内伤?”
追魂在黑暗中,忽然沙沙地一笑,声音变得暗哑,伸手按住了那只柔软的纤手,“仙,瘟疫你能治,内伤你可会救?”
百草挣扎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手,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你……为何要救我?”
黑暗里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他有些浮乱的呼吸声。
“很多年了,没有人做过热饭给我吃。除了你。”
百草一怔。仅是如此么?他和那面具男人是兄弟,却为何反目?
一阵冷风从穴墓外吹来,她忍不住一颤,打了个喷嚏。
好冷。
却听见追魂似乎含了调笑的声音,“要不来我怀中取暖?”
百草哆嗦了一下,飞快地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那邪邪的热气却逼过来,“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抱着我,黄泉路上你也不会孤单。”
死?百草一惊,“我们怎么会死?我们天明就走不好么?”
“走?走哪里去?”追魂蓦然冷了声音,“三条道已封,崒州、淝州、濮州城门已闭,这荒郊百里,便如一方死坟,如何走?”
他长臂一伸,抓了百草到怀中,“看样子,独孤无涧稀罕你得很……又或许是……”他冷冷掌心一翻,按在百草小腹上,“稀罕你肚子里这个?”
刚才还手忙脚乱挣扎的百草顿时一僵,身体乖乖靠在了他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捉住那只冰冷的大掌,艰难地道,“不要伤害他……”
一霎那,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腹中那个小生命,她早已割舍不下。
追魂冷笑,“这样喜欢那个男人?”
一滴滚烫的眼泪,却落在他手背上,那人幽幽的声音传来,“宝宝是我的……求求你……追魂……”
黑暗中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唤的时候,声音软软地颤抖。
终于,追魂移开了放在她腹部的手,也冷冷放开了她。
这二十二天来,他在明处暗处,或远或近,看着她,原本只是守候着猎物,伺机下手,只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
她的长发真黑,如云一般浓密。她的眼睛真亮,如水一般清澈。她会对着满面疮肿的病人微笑,那笑容儿一样。她会扶着昏迷不醒的病人喂药,那玉手蝴蝶一般。他甚至见过她的,在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下绽放灼灼丽。
“锦城,”他忽然冷冷说,“叫我锦城。”
那是哪一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妖孽,被送到一个冰冷陌生的国度,开始他颠沛而传奇的生活。
再回繁华红尘,少年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已遗弃在那片黄沙之中。
可老天薄待他,连解药也残忍剥夺。
冷冷古墓中,他因何拾回那个遗弃多年的名字?
锦城。
母曾说,繁锦如城,因爱永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