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金带领朝廷差,携了金玄豫手令,兵分四路,向与洛州接壤的崒州、淝州等州城调度人手和药材。
一个时辰后,果然如百草所言,大群病人在鸠山北处呕吐,差们手戴仵作皮手套,埋了秽物后,再点燃艾叶、菖蒲等药在土上焚烧。
而此时,百草正在全城的主要水源之一,漯河上游,指挥人投洒药末。
二十扇磨米的大石磨不歇地运转着,差们挥汗如雨地磨着成山的药材,然后再一包一包地扔入河中。
金玄豫站了河边,忽然道,“百草,你有几成把握?”
百草叹口气,“回王爷,药方我已加减调整,也许还要根据疫情变化而变。医倌前辈们开的药方并非完全无效,但瘟疫一病,因时节、地方、原因不同,并不可完全凭经验而定。医倌们不愿接近病人,方子自然不得要领。至于重病者,汤药送去,却还要看其造化。”
金玄豫抬起凤目来,看着百草,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许之意,“百草,若你能跟本王去太医院……”
“休想!”可怜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冰冷的声音已愤世嫉俗地传来。
百草心里悲凉地叹口气,她上辈子欠了他?报仇报仇,杀了她不就好了么?非要折磨她。
于是冷了小脸走到独孤无涧面前,抬头望着那张眉目深刻冷漠如冰的俊脸,忽然恶声道,“我毒死你!”
然后一别小脸,转身就走。
金玄豫默默微笑,看着这一幕,唉,仇家?依他看,两人越来越像冤家。
可惜那死鱼脸还不自觉。
他眯一眯凤眼,忽然想起一个倩影来。
心中竟然一疼,正如百草所言,他既然无法给予,为何不舍放手?
前日里,宫里已传来密令,努国三公主病愈下山,三月后,将随努国大汗一起来中原,朝拜中原皇帝,缔结永世睦邻之约。
那是西北蛮夷诸国中的一道险关,对于近年蠢动的连国、巨邶族,以及北方的鲜国来说,若努国与之连成一线,则是强大联盟;若努国向金德王朝俯首称臣,则恰好是分散四国联盟的重要关塞。
政治联姻?他望着水中的倒影,嘲讽地一笑,冷冷转身而去。
先皇暴薨,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父亲的模样。他只记得,亲生母亲临死前,给了皇兄金千烨一个锦盒,给了他一个锦盒。
皇兄的锦盒中有先皇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江山社稷,朕予之你,永世姓金。”
打开他的锦盒,郁闷,先皇的话就更惜字如金了,还奇怪得紧:“为天下而生。”
笑话,都是爹生娘养,凭什么他为天下而生?
七日慢慢过去了。
七日后,竟有三分之一的患病者,疫情转轻,加上全城铺洒药末、燃烧艾叶菖蒲,祛毒除秽,瘟疫渐渐得到控制。而开仓赈粮,熬粥济民,更是让众人一扫颓废,生出了强烈的生存希望和信心。
城中百姓欢欣鼓舞,四处传讼,洛州城来了个丽仙,下凡济世。
金玄豫站了高高城门之上,望着城门下开仓放粮的浩瀚之景,爽朗大笑,伸手一挥,望了百草:“百草,今日之恩,洛城百姓记得,本王也记得,你说本王该当如何感激你?”
百草眨眨眼,轻轻一笑,“王爷,百草冒昧,就算王爷先欠着百草一个心愿,可好?”
金玄豫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本王答应你。”
。
洛州城最大的药房,仁济堂。
已深,其他医倌都已回去歇息,偌大的药房,只剩下百草和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看着那人忙忙碌碌,皱着的纤眉,灵动的玉手,走来走去蝴蝶一样翩飞的裙裾,都让他有一种深人静心凉如水的感觉。
但他故意不耐烦地皱了眉,冷道:“你真当你是观音在世?”
死人,她不睡觉,他还困呢。
百草头也不回地冷哼了,“我今晚就在这里睡。”
独孤无涧冷笑,“你想得。”
百草蓦然转过头,瞪着那游手好闲说风凉话的男人,真是空长了那么大个子,眼看着她踮脚去艰难拿药,也不肯伸手帮她一下。
忽然,见那男人黑眸中闪过暧昧的光,慢慢向她走来了,“没有你我怎么睡……”
他浓浓的嗓音靠近来。
百草顿时红了脸,退后一步,背都抵在药柜子上了,“……你要做什么……”
不要脸,晚上就喜欢往她身上啃,这里是药房,他不会那么不知廉耻吧?
独孤无涧忽然声音一冷,接着道,“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百草顿时气结,一把推了他,“你怎么不得瘟疫去死!”
却不想,纤手一把被他捉住了,“陪我去看星星。”
百草一怔,身子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手上的小秤砰然坠地。
只听见耳边风声,她不敢睁眼,只好闭着眼兔子一样乖乖地蜷在他怀里,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忽然,耳边风声停了,听见他冷冰冰的声音,命令的口气,“睁开眼。”
百草睁开眼,茫然发现四周一片,低头一看,竟然看见一只大灯笼在脚下摇啊晃啊,再放眼一望,居然看见下面笔直而空无人影的大街,向远方延伸出去,家家店铺关门闭户,十分寂静。
“啊——”她顿时忍不住小声尖叫了,他是带了她飞到屋顶上来?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发现自己果然坐在屋脊之上,脚下踏的是青砖琉璃瓦,于是吓得赶紧伸手捉了他的衣袖,紧张地问,“会不会掉下去啊?”
白痴人。独孤无涧懒得理她,只抬头望了空。
百草委屈地咬咬嘴唇,反正也由不得她,罢了,她也习惯了。于是顺着他的目光,仰头望了天,却不想,立即被那满天繁星吸引了。
天鹅绒一般深蓝的天空中,洒满了璀璨的星星,一颗又一颗,闪闪亮亮,宝石一般炫烂。
独孤无涧忽然说话了,第一次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问她,“你说它们像什么?”
百草怔了怔,迟疑地道,“像宝石一样。”
“不。”独孤无涧目一沉,“像流泪的眼睛。”
百草大吃一惊,瞪了身边男人那张侧面,分明的眉,挺拔的鼻,眼中没了平日的冷漠,反而是一种茫然和平静,望着那空,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
“星星看久了,就会变成流泪的眼睛。尤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和总是杀不完的老鼠、只会游来游去的鱼儿、三百九十九尊不会说话的石像,整整在一起五年。不见人烟,不闻人声……”
他的目光越来越远,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百草正沉浸在这种奇怪的安静之中,忽然见他转过头来,黑眸燃烧一般雪亮,“你说我该不该感谢,感谢你爹和你的师兄,赐予我那样与众不同的人生?”
百草被他忽然仇怨的目光盯得打了个冷噤,呆呆望着他,不知道言语。
独孤无涧冷冷一笑,“你不是好奇我身上的伤么?”他忽然一伸手,撕开胸前的衣襟,星光下,胸膛上那狰狞的伤疤张牙舞爪地看着她。
“这个,”他指了胸前的伤疤,“被七只狼咬的,我还记得那只头狼,尾巴是白的,牙齿会发光。”
“这个,”右手手臂上那条毒蜈蚣一样的伤疤同样狰狞,“野鹰把我从山崖上摔下去,山上的岩石有多尖你一定不知道,可以划开手臂,看到里面的骨头,骨头是白的,血可以像泉水一样喷。”
百草完全呆了,她从未看见冷漠的独孤无涧如此一面,目光仿佛燃烧一般激烈,眉心痛苦地拧在一起,每一句话都咬牙切齿。
他转过了头,依旧望着天空,“我那时什么都吃,老鼠,生鱼,烂果子。三百九十九个石人,他们不会说话,没有感情,打起人来却要命。那个老头说,从那三百九十九个石人中走过去,就是洞口。我却了五年时间去走。”
“每尝试一次,我都遍身伤痕。他们手中的狼牙棒,布满了钢针,能扯下一块肉,也能打断一条骨头。”
他慢慢转过头来,目已恢复了平静和冷漠,忽然扯了唇角冷冷一笑,“夏侯寒身上一定没有这些伤吧?”
百草这次却没有和他计较,呆呆望了他,清澈的眼中渐渐有了水雾,“……为什么呢?”
独孤无涧冷冷地,一字一句道,“他,背,信,弃,义!”
“不是!”百草顿时尖声叫了,“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独孤无涧冷笑,“我独孤无涧当日以血为誓,绝不会让他此生好过!”
他说着,忽然一把将百草扑倒在屋顶上,猫一样慵懒地压上去,“上天总算公平,我找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死不一定是最好的报复。”他黑眸一垂,脸已埋进了身下人胸前的柔软中去。
百草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任由他扯开她的衣襟,让她饱满的,在冷冷的空气中。
他用嘴唇磨蹭着她柔嫩的肌肤,胡茬刺得她微微生疼,她咬了嘴唇,却依然抵挡不住他吮吸时带来的颤抖。
“你也恨我么……”她忽然忍不住问,眼泪却流了下来。
回答她的却是他更霸道的亲吻,大手也开始摩挲着向她的小腹而去。
“如果师兄不爱我……我一定对你没有用吧?”她继续说,声音都微微颤抖。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终于停下了,抬起头来,望了那双流泪的眼睛。真像,真像天上的星星。
然而,他却不受控制地点点头:“对。”
百草顿时感到无边忧伤漫过心房,她转过了脸,闭上眼,让他予取予求。这样的关系中她已无能为力,她也不知道为何会伤心,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强迫她了,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却慢慢冷了下来。
夏侯寒真的将这人喂得好,脖颈纤细而优,锁骨是淡红的,那么柔软,星光下宛如玉雕一般的丽。
他叹口气,忽然想,若有一天夏侯寒真的找来了,让他如愿报了仇,那么这个人呢?和夏侯寒一起死?
他伸出手,慢慢拉拢她胸前的衣裳,忽然目一闪,猛地一转头,“谁?”
百草吓了一跳,却已被独孤无涧一把扯了怀中去。
一枚小小的飞镖,正“叮”的一声,破空而来,钉了在屋脊上。镖尾的一大截绿绸子,在风中飘啊飘。
独孤无涧环视了四周,一手抱了百草,一手扯了那屋脊上的飞镖。
镖尾的绿绸子上竟然写了细细的字:“你的琥珀耳环在我这里,再叫声相公,我就还你。”
独孤无涧一看,顿时一张脸泼墨一样黑,沉声道了:“怎么回事?”
百草不明所以,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却正好看清楚了那行小字,面一僵,那个妖瞳男子,真的来找她了?
她推开他,双手整理了衣襟,嗫嚅道,“……不知道……”
独孤无涧却冷冷看她:“追魂?”
百草低头不语。
“你叫他相公?”
“我……”百草抬起头来,看了那喜怒无常的男人就一阵好气,顿时大声道,“是,是,我就是叫了他相公!”
独孤无涧的脸又结了一层冰,“谁许你叫的?”
百草气得要命,这混账男人还讲不讲理了?“他掐着我还要杀初一,我有什么办法!”
该死的,都怪这人,让他放松了警惕,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他扔了手上的断镖,一把搂了百草,飞身下屋。
“你若敢再胡乱叫别人相公,我割断你舌头。”
百草顿时小母猫一样在他怀中折腾开了,“你割你割……你干脆杀了我算了……你除了蛮不讲理和杀人还会干什么……你放开我……”
清冷的长街上,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人娇哝的声音。
但百草终是安静了,任由他抱着,闭上眼。她觉得心好累,好累。
怀中渐渐安静,独孤无涧低下头,却看见那人苍白的一张脸,安心地靠在他胸前,睫毛上还挂了泪珠,像失去了糖果的孩子一般楚楚可怜,于是心中某个角落,顿时柔软了。
远处。
大树上。
一个男人慵懒躺着,嘴里嚼着一片树叶。
一个男人戴了面具,目光却望着远方,意味深长地道,“难道真如五风所言,独孤无涧很在意那人?”
随即,他狠狠望了睡在树上的男子,“混账,你在飞镖上写了什么?”
那睡着的男人睁了眼,碧眸闪闪,正是追魂。“我说,我要跟他的人上。”
面具男人气得发抖,“小王八蛋,小真瞎了眼,竟然用自己换了你这废物回来!”
追魂眸中戾气顿闪,忽地站了起来,冷了一张脸,“我说过,你不配提小!”
面具男人转过了身,冷道,“你不要随便惹怒独孤无涧,那个男人能从古木生手下活出来,必定不会简单。”
追魂冷道,“只怕是坏了你的好事吧。”
面具男人冷笑了,“是又如何。”他右手握成紧紧的拳,“他身上的秘密,足够我招兵买马开疆扩土,我们的族人,为何就应该生活在那不毛之地冷寒山下?”
“锦城,我不管你要解药还是要人,你记住,抢了来就不要还回去。”
说完,身影一晃,消失在中。
追魂立了树上,望了远方,忽然想起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他诡笑地舔舔干燥的嘴唇,刚才那星光之下,真是丽的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