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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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督府府衙。

  新任吏督元沽三十多岁,模样宛如白面书生一般。

  前日,前任吏督郑予知被刺于京城,第二日,元沽便奉命上任,接手这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刚上任,他就接到京中密令,皇上派了钦差大人火速来洛州,解决瘟疫一事。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来的钦差大人竟是当朝肃王爷,他微微一惊,迅速就沉着自如,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大小事宜,并在府衙书房中,向金玄豫等人详细上呈了洛州疫情。

  “金德王朝二十九年夏,七月,河南洛州水旱蝗灾,颗粒无收,赋税苛捐不减,民众暴乱,因饥而亡者,数万。”

  “九月,朝廷拨金万两,粮谷八十万石,如石沉大海,饥民饿死道路者,仍比比皆是。府衙遣兵差五百,于城南郊坟场,火焚灾民尸首七日七。”

  “十月,暴雨突至。村民偶感头热、关节奇疼、肤起红斑、溃烂、伴咳嗽、目赤,亡时腹胀如鼓。数日之间,疫情流窜全城,势不可挡。上报朝廷,杳杳无信。”

  “十月中,瘟疫已猛如洪水,谈之变。重病者圈于洛州城虎阳门外,中病者于城北荒林,轻病者隔于城西,尚未发病者居于城中及城东。眼下因疫亡众已过五万,尸首焚于城南乱坟岗。与洛州相接之崒州、淝州,均严把城门,令洛州之人出入,以绝传染。”

  元沽条理清晰地道来,指了洛州城地图,上面分别用红、橙、黄和绿,划分出了重、中、轻、无病者的分布范围,让人一目了然。

  金玄豫阴沉着脸,冷冷一掀白袍,坐了太师椅上,“好个郑予知,欺上瞒下,胆大包天,死十次都难消本王之恨!”

  他想了想,此时不是追查朝廷之时,赈灾才是当务之急,凤目一闪,透出些许赞意来,望了元沽,“元吏督,你做得很好。只是疫情为何如今仍不得控制?洛州城的医倌都得瘟疫死光了么?”

  元沽赶紧跪下了,道,“回王爷,据下所知,洛州城人数十六万,全城有方记载的医倌九百一十八人,亡一百五十五人,逃二百一十七人,余五百四十六人,设立急救营于大西街,有效方剂共二十八种,但治标不治本,另城内药材枯竭。”

  那元沽上任不过一天,却所知甚详,逻辑清晰,处事得当。太中大夫展元推荐的,果然是人才。

  这让金玄豫心情略微好些,“药材不必担心,本王自会调度。关键是良方。”

  他站起身来,抖抖白袍,“元沽,即刻带路,本王要去查看疫情。”

  他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元沽却骇然变,冷汗滚滚,急道,“王爷请止步!此疫猛比洪水,万一……”

  瘟疫是具有传染的,本来肃王爷亲临洛州赈灾已经够让他惊奇了,如今王爷还要去查看疫情,万一出了意外,只怕要将他元沽连诛九族罢。

  金玄豫一眯凤目,想了想,转头看了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百草,“百草,你看本王去得还是去不得?”

  百草眨眨眼,转头望了望桌上那幅地图,“百草认为,王爷应爱惜身体,以大局为重。”

  她向前走了一步,“瘟疫之病,上古医书中早有记载。疫气,一岁之内,若节气不和,寒暑乖候,或有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雾露不散,则民多疾疫,病无长少,如有鬼厉之气,故谓之疫疠。”

  她转过身来,对着金玄豫盈盈一福,“王爷,洛州久旱而暴雨,尸首处理不当,皆可能是导致此疾的原因。不如先让百草去查看了疫情,待疫情得到进一步控制,王爷再去也不迟。毕竟,赈灾大事都需要王爷定夺,王爷若病了,那可不妙。”

  一直稳坐于一旁,不言不语的独孤无涧抬起头来,抿了薄唇,深邃的黑眸望了百草安静的侧面。这人大事之前,倒还是轻重得当,聪敏机灵,也算有用,不是光惹事。

  金玄豫眼中闪出赞许的光芒来,点点头,忽然伸手至腰间,取下一块紫金腰牌,递与百草,“这是本王的九龙令,不管是谁,见令如见本王。”

  百草接了那沉甸甸的九龙令,咬咬嘴唇,“瘟疫为难缠之疾,”她抬起头来,望着金玄豫,“百草只怕并无百分把握……”

  金玄豫却叹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城门外一可亡千人,能多救回一人,洛州百姓也会感谢你。”

  百草心里一抖,忽然道,“王爷,百草只有一个小小请求。”

  “但说无妨。”

  “百草需要一个打杂的。”

  金玄豫一怔,忽然眼中有了诡秘的微笑,“谁?”

  “他。”

  独孤无涧原本正低头喝茶,却忽然背生寒意,缓缓抬起头来,果然见百草纤手正指了他。

  “好,本王答应你。”金玄豫同情地看了独孤无涧的一张黑脸。

  百草转过小脸,狠狠地看了独孤无涧一眼,那目清冽,分明写着一句话:看本姑娘折磨不死你!

  然后,她转过身,“请吏督大人为我备三样东西,方巾若干,仵作的皮手套若干,艾叶、菖蒲、苍术、细辛、甘松、芎藭、降大火煎熬成汁,投入方巾和皮手套略煮。”

  元沽也不多问,赶紧去准备了。

  一柱后,天已大明。

  这日天气甚是干冷,刮着大风。

  吏督府衙大院里,众人却忙碌得头冒大汗。

  院中正支了五口大锅,锅里煮开了稠黑的药汁,不断有差将大堆方巾和皮手套投入,然后又迅速捞起,烘干,发放给医倌和差们。

  百草站了院中,示意将浸泡后又烘干的长方巾包裹住头发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后又慢慢戴上微皱的皮手套,脆声道,“我们要救人,自己便不可染病。我用驱秽败毒之药煮过方巾和手套,此举可以避免我们与病人直接接触。”

  她话音一落,院中各医者顿时议论纷纷,有称赞者,有不屑者,有质疑者,他们也知道焚烧艾叶、菖蒲等药物来驱除空气中的秽气,却从未想过以这样古怪的法子来保护自己。

  甚至有不少自恃甚高的老者,冷哼一声扔了手中的方巾,“荒唐,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治病!”

  百草顿时有些心慌意乱,毕竟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众目睽睽下,和数百人大声说话。

  独孤无涧冷冷看了议论纷纷的人群,忽然走到百草身边,一言不发,拉过百草握着九龙令的右手,高高举起来,微微眯了一双锐目,四面环视了,道:“肃王爷九龙令在此,见令如见王爷。若有谁觉得活够了,有心违抗君令,元吏督,劳烦派人直接送他去午门刑场。”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在风中缩了缩脖子,互相对视之后,纷纷照着百草的样子缠起方巾来。那身材高大的黑袍男人往那里一站,不怒而威,隐隐散发出一股阴冷之意,罢了罢了,活命要紧。

  独孤无涧冷冷放开百草的手,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蠢人,王爷给你令牌,难道让你当玉佩戴?”

  百草顿时气得咬牙。的确,她承认他的法子完全就是最直接有效的,权力就是这么一个好东西,愿也好,不愿也好,范围之内,就能压倒一切。

  可是,他非要这么尖刻地对她么?

  于是恨恨道,“打杂的,你也照做!”

  独孤无涧挑眉,却看见那小人现学现用,神气活现地举了九龙令向他示威。

  九龙令?还妨碍不了他。他心里冷笑,却是顺从地裹上了方巾。

  城北荒林。

  此处为元沽口中所称的,隔离中病者的地方,两万余名中病者聚集在此。

  一走进荒林,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臭味迎面扑来。

  百草皱了皱纤眉,走进林中,只见树林中四处散落着临时搭建的木棚,三五成群的病人,或无精打采地坐着,或痛苦地在地上翻动着。

  “呃……呃呃……”忽然,身边传来剧烈的干呕之声,酸腐味冲鼻而来。

  百草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正坐在地上,垂头呕吐,却半天没吐出什么来,倒是涨得一张老脸通红,右手按了鼓胀的腹部,十分痛苦一般。

  百草蹲下来,用戴了手套的右手,一把拉过老人的手腕,仔细把了脉。然后又连接翻看了好几个病人。

  身后畏畏缩缩的一群医倌看得无不惊讶。

  连那沉静的吏督元沽眼中,也闪现出惊来。瘟疫蔓延,无人不退避三舍,哪怕是洛州城的医倌们,也生怕惹了那害人的恶病,只是坐在大西街开了方子,煮了药,再由差或病人家属排队取了药汁,为病人送去。

  却不想这个年轻子,貌似娇弱,却有胆接近病人,还亲自为病人把脉。

  他扯扯自己头上散发了浓郁药味的方巾,眼中投出几分敬意来。有如此胸怀的子,不该小视。

  “刘医倌,病人可会呕吐、腹泻?”百草道。

  医倌中一留了山羊胡的老者赶紧出来道,“此事老身也深感疑惑,病人明明腹鼓,却并无腹泻。我等也开了泻毒、行风之药,却总不见病人好转。”

  百草沉默片刻,望了望老人有气无力的面容,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正充血一般红。

  她顿时感到不忍,缓缓站起来,放眼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病人,延伸到树林深处。

  她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半空中,却并未见衣袖摆动。

  怎么回事,今日如此大的风?她皱着眉转过身,四处环视。

  独孤无涧一直紧紧盯着她,目光饶有兴趣,夏侯寒手中的宝,到底有如何能耐?

  “吏督大人。”百草忽然眸一亮,道。

  元沽赶紧上前,“姑娘请吩咐。”

  “近处可有开阔的山?”

  “有。一里之外,有一山峰,名为鸠山。”

  “好,我要你派人将病人全部转移到山上去。”

  众人哗然。

  百草却不慌不忙道,“病人体内有湿热毒瘴,郁结而不发,行乱五脏六腑,皮肤溃败,目赤喉肿。此处树林处于凹地,三面有小山丘和城墙遮挡,大风无法灌入,以致林中空气恶浊,加深了病人体内毒瘴,再者地方狭小,林地潮湿,互相传递,病情更加重了。”

  她一指外面,“而山坡之上,四面通风而干爽,有助于病人恢复。”

  她想了想,又利索地吩咐了,“一个时辰后,病人会呕吐。吏督大人,请吩咐人挖坑深埋呕吐物。继续焚烧艾叶、菖蒲驱毒秽,并投入苍术、细辛、甘松、芎藭、降粉末。还有,若有病情减轻之人,下山之前,务必烧毁身上旧衣物,换新衣物。”

  一老医倌却皱了白的眉,质疑道,“敢问这位姑娘,病人并无呕吐症状,如何会呕吐?”

  百草却微微一笑,她心中已有数,脆声道,“不能泻,那就先吐,然后再驱毒散秽、行风燥湿。”

  说完,转身向树林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吏督大人,还有,城中水源有几处,马上止饮水,待我配药,投入水中。”

  独孤无涧微微眯了眼,望着百草充满生机、步履轻快的背影,忽然发觉,这人倒是能给他不少惊奇,胆小的时候如羊,蠢的时候够蠢,哭起来烦死人,无用的时候光给他惹事,见不得别人受苦却又有胆气站出来……

  “喂——”

  正当他出神时,那人却蓦的转过了身,一指他,恶声恶气道,“打杂的,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小人,不要太得意。他冷着一张臭脸,闷不作声地跟去了。

  他忍,他再忍,想他堂堂天鹰堡堡主,连野鹰也能驯化,今日却如此下场。他忽然庆幸,幸好初一那混蛋差点要废了,没能跟来,否则准在一旁阴阳怪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