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前的空地上。
静寂得连山风的呜呜声都能听见。
地上三具尸体,鲜血横溢,与漫天红叶相映,竟然是悚目的凄之。
一股涓涓鲜血已缓缓流到百草脚下,她打了个冷噤,感觉到那弯月刀冰冷的刀刃,已贴在自己颈间。
她苍白着脸,望着眼前那个冷漠的碧瞳男子,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打颤。
有时比死还要恐怖的是,眼睁睁看着意料中的死亡,一点一点向自己靠近,而自己却如待宰羔羊般束手无策。
百草都很惊异自己为什么没有晕过去。
追魂也有些微惊,这子明明害怕,害怕得手指都发抖了,却仍然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她不怕他的绿眸子么?
不是很多人都说他长了一双摄人魂魄的妖瞳么?还说他是不祥的怪物。
他又瞥见脚边那个红布娃娃,他记得这子。在山寺前,她喜欢这个布娃娃,欢快地仰头问他,老板,这两个布娃娃多少钱?
她有一双很的黑眼睛。
他慢慢收回了刀,“穿过这片枫林,是悬崖。”他冷冷地道,“这样,你自己走到悬崖边,跳下去。我不喜欢杀人。”
百草一听,几晕倒了。
他在跟她聊家常?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有人平平静静对她说,喂,你自己去死,我不想动手。
她怎么这么背运?什么古怪的人蹊跷的事都能遇上。
“……我不想去死。”百草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努力保持着声音平稳,开口拒绝了他荒唐的提议,微微冷汗流下鬓边。
初一呢?初一呢?初一怎么还不回来?
“呃……”她话音刚落,那男人眉目中暴戾之光蓦现,出手如电,一只冰冷的大手已掐住她纤细的脖子,顿时让她说不出话来。
他冷哼一声,拖了她就往枫林里走去,“由不得你。”
百草整个人顿时轻飘飘被他拖着一路踉跄而去,喉咙被他掐得又疼又痒,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然而,刚刚走了三步,那男人却猛然停了下来。百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耳边传来“咯咯”之声,仿佛牙齿狠狠交错一般。
她震惊地抬起头来,却看见那男人猛然变了脸,一张脸瞬间变得青白,绿的眼睛亮得像雪里的狼眼一样,额角青筋暴绽,整张面容浮现出痛苦的神来。
随即,她喉间一轻,那男人刚才还坚硬如铁的手,已离开她的颈脖,转而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承受着什么非人的痛苦一般,颀长的身体也慢慢地蜷了下去。
百草赶紧蹦开两步远,咳嗽着,又惊又怕地看着那男人弯着腰,扭曲着一张脸。
忽然,那男人猛抬起头来,一张脸竟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连那双妖魅不已的碧瞳,也蒙上了霜一般。
百草吓了一跳。“冰蛊?”
那男人一听,竟惊异地睁大了眼,这个柔弱人一眼就看出他中了冰蛊之毒?
他十七岁那年,就被人设计种下冰蛊,每当蛊毒发生,他不仅遍身结了一层冰,冷得生不如死,心口还会被千只虫叮咬一般,刺疼得他经常要昏死几次。
九年了,他每隔半年,就要遭受一次这样的非人折磨。他遍寻名医隐士,却无人能解此毒。
这是今年的第二次毒发,按时间推算,本应在这月月底,却不知怎么提前了?是因为前些天他受伤的原因么?
看样子,今日麻烦了。
“……你……知道是冰蛊?”他咬着牙,慢慢站直了身体,头一波疼痛已过去,他却知道,这只是开头。那只万恶的、在他身体里的、他从未见过的小虫子,每次都会断断续续赏赐给他半个时辰的活罪受。
百草呆呆地点点头。
父亲去世后,留了半屋子奇奇怪怪的医书给她,师兄日日逼着她看那些奇怪的书,还配各种莫名其妙的毒,让她化解。她在十五岁之前,就将那些书看完三遍了。
冰蛊,她记得。她在一本名为《上古奇毒》的破书中,见过这种毒。
那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毒,而炼制此毒也非常危险。
首先,投毒者自己每天要吃下一种毒,马上割破手指,以自己的鲜血喂饱蛊虫,然后再吃药解毒,时间、分量把握不好,都有可能先毒死自己。
如此,吃下七七四十九种毒物后,蛊虫才完全长大。
随后,捉来罕见的雪山毒蜘蛛,将蛊虫喂进毒蜘蛛肚子里,将毒蜘蛛密封在一个玉罐子里,埋于雪中七天七,再挖出来。此时,蛊虫已从毒蜘蛛肚子里开始吃,吃完了整只活蜘蛛,一只冰蛊才正式炼制成。
冰蛊是一种非常难缠的蛊毒。它会追随人一生一世,却又不会让人死亡,每半年发作一次,能让人痛不生。
而事实上,解药又非常简单,就是喝下投毒者身上三分之一的血。
百草记得,当时她看时,惊得浑身冷汗,心想,不知要有如何怨恨,才能让投毒者以身养毒,再投毒呢?
却不想,如今她真真看见了。
“你可……知道解药……”追魂满面冰霜,碧眸子却紧紧盯着百草。若这人知道解药,那还真险,他差点一把扔了她到悬崖下去。
百草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那男人向她一步步逼近,而步步后退。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残忍地杀了三个人,他是个大恶人,她才不要告诉他解药。可是,他现在满面冰霜的样子,看起来也挺可怜。她知道,过一会儿,他会浑身结冰。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迎面飞来,半空中一声冷斥,“不准碰她!”
是初一的声音。
初一奔到后堂时,立刻就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微微漂浮的血腥味,顿时大惊。
走出西厢房,果然见满地鲜血,两个侍卫已横尸当场,好在,百草还好好地,正惊恐地盯着一个手持弯月刀的男子,步步后退。
他来不及多想,飞身扑了过去。
这人死不得,千万死不得。
追魂冷冷一抿嘴,拼尽全身力气,转身挥刀接招。
两个人影瞬时混作一团,百草看不清谁是谁,急得跺脚。她好担心那男人杀了初一。
“噗——”忽然,一个人影倒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来。
赫然是初一。
百草心惊。那男人好厉害,中了毒也能打过初一。
一个斗笠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追魂站得笔直,邪异的弯月刀,刀指初一脖颈。他的嘴角缓缓流出鲜血来,碧的眸子如两朵燃烧的绿焰,冷冷盯着初一。
他心里清楚,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身手不俗,再过片刻,他再次毒发时,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他必须抓住先机。
初一却大惊,弯月刀,碧眸子,传闻中的杀手追魂?只是为何他面上仿佛结了冰霜一般?
“……追魂?”
四个王府侍卫已呆如泥塑,不敢任意妄为。
追魂不语,刀尖又逼近一点,眼一使,“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初一瞥一眼那弯月刀,“你要干什么?”
追魂冷冷道,“我要那个人。”
初一震怒,“你休想!”
追魂冷笑了,也不多说,手下一动,却吓得旁边的百草嘶声叫起来:“我知道解药!你不要杀他!”
果然知道,他略施小计就逼问出来了。他寻遍天下,却不想得来全不费功夫。
正在此时,后堂已隐隐传来嘈杂之声。
似乎有许多人大步跑来。
一个声音传来,“给我搜!刑部有令,一月之内若不抓住那钦犯,大家都回家种地去!”
初一冷笑了,盯着追魂。“追魂,你看,差大哥们都很想你啊。”
果然,追魂面一变。
他杀了几个员了?他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杀手追魂,一直是朝廷追缉钦犯名单中,最刺目的一个名字。
若是平日,他才不把那群猪脑子差当回事。
不过今日不同,他的冰蛊之毒提前发作了。更何况,柳暗明又一村,无意间碰上的子,却让他解毒有望了。
他想了想,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初一,冷冷对百草道,“你过来,我左边。”
百草哆嗦了一下,却不得不慢慢走到他身边去。
初一看了百草,又急又气又担心。
百草走到追魂身边,正抬眼看了初一,忽然右手手腕一紧,追魂已伸出左手,死死扣住了她的脉门,手中的弯月刀,随之垂下了。
初一身形蓦动,却被他冷冷喝住,“你胆敢动根手指头,我捏碎她全身经脉。”
说着,手上一用力,百草顿时感到又疼又麻,皱了纤眉,却又挣扎不脱。
初一呆住。
追魂是个聪明人,知道控制没有武功的百草,是最有效的,能牵制全场。
追魂冷冷道,“我们谈笔交易。”
初一道,“说。”
“你们掩护我出去。”
初一冷笑,“笑话,出去了再等你过河拆桥?”
追魂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了,“杀手的信誉是生命。追魂,不耻于做那样的事。若你不愿为瓦全,那我们玉碎!”
初一冷然看他,沉默。
“他中毒了!”忽然,百草张口道。
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追魂却镇定,心口又隐隐传来痒意。他偏头看了百草,“即便毒发,我照样能捏死你。我们一起死,怎么样?”
初一却道,“好。我的条件是,我带我家姑娘走。”
追魂道,“好。”
来日方长,就算翻遍京城,他也会找出这子。
他右手冷冷一翻,手中弯月刀在右肩上,划开一道血痕。随即,雪光一闪,他将刀抛进了枫林中。
于是,兵们冲到西厢房后时,惊讶看到了这样一幕:
三具尸首,七个活人,遍地鲜血。
那白裙子靠了一个摇摇坠的男人怀里,惊慌地伸出一只手,帮他捂了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相公……你……不要丢下我……”
那男人微微闭着眼,面煞白,似乎身受重伤,站立不稳。
其他五个男人,却垂手立在一旁,满面焦灼之。
兵们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一个身穿红差服的捕快走出来,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些死人是怎么回事?”
初一冷冷转身,看了他,“我正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那捕快没想到这刀疤男子敢质问于他,顿时恼羞成怒,“大胆刁民,竟敢对本捕快无礼!”
初一冷笑,“对你无礼又如何?”他瞄一眼那捕快的差服,“五门捕快的职责,本是除暴安良,保民平安。可你们这群饭桶,吃着朝廷俸禄,却连一个区区草贼也捉不住,还伤了我家贵客。”
那捕快一惊。那刀疤男子竟一眼认出他是五门之人。
五门,是直属刑部的一个捕快门,其主要作用是,展开通缉令,天南地北地去缉拿重特大朝廷钦犯。
但随即那捕快就镇定下来,眯了眼望着初一,冷道,“贼喊捉贼,本捕快看得多了。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哦?”初一不慌不忙,右手一动,慢慢举起来,“你看清楚了,我们是贼?”
那捕快一眼望去,顿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刀疤男子手上,赫然举着肃王府的金令牌。
“肃王府?”
他失声惊叫,随即跪下了,“属下该死!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
初一冷冷哼了,“我不知道你们要捉谁,我却知道,你们这样蠢,有十个贼都跑光了。”
他转头,“走!带公子回府疗伤。”
说完,几个人扶了那受伤男子,从容离开。
一路畅通无阻。
百草被追魂扣了手腕,不得已,一路小鸟依人地紧紧靠在他胸前。
“我会去找你。”忽然,那男人邪恶的声音传来。
百草一惊,抬头,却见他垂下来的碧眸。
“相公叫得不错,我有兴趣再听一次。”
百草顿时气得咬牙,“冰蛊会咬死你!”
不想,追魂低声而飞快地道,“郑予知,捐千金得一。洛州蝗灾,民不聊生,他侵吞朝廷救灾款,囤积救灾粮,奇货可居,你说该不该死?”
百草惊讶望了他,不知他为何忽然告诉她这些。
很快,走到了山寺外。
初一冷冷转过头,望了追魂。“放开她。”
追魂不语,低头看一眼怀中那个子,这人还真是柔软,抱起来手感不错。
他放开她,转身,足下一蹬,飞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百草身体晃了晃,怔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动,焦急望了初一,“蒲玉呢?”
初一默然,垂下头。“姑娘先回王府。”
山脚下,树林中。
一个布衣男人正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好不容易等一波痛苦平息,他满面冰霜地坐起来,展开手掌。
手心里,赫然有一只小巧的琥珀耳环,水滴一般。
他碧的眸子中闪过一抹亮光。
肃王府?
好极了。哪怕皇宫他也要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