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忽儿是琼楼玉宇,一忽儿是陋巷茅舍,一忽儿是众仙子在云上翩翩起舞,一忽儿又是云深雾重,人影迷离,只隐约听到女子哭泣之声。
莫非神仙也有忧愁之事么?
她正疑惑,想寻着警幻来问问,蓦地清醒过来,却见一张脸近在咫尺,正红着眼睛盯住自己不放。
见黛玉睁眼,那脸上先是一惊,然后就露出狂喜的颜色来。
“姑娘……姑娘醒了!紫鹃姐姐,姑娘醒了!”
黛玉这时才想起,这不正是自己贴身丫鬟雪雁么!
紧跟着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真的?……你小声些!姑娘身子还弱,看惊着了。”
那嗓音刚起时,还带着十二分的惊喜,随即便恢复了沉稳。黛玉便见紫鹃的脸庞也出现在面前,同样双眼红红的,却嘴角含笑望着自己。
“阿弥陀佛!姑娘可算是醒了!觉得身上怎么样?渴不渴?正好晾得有温温的白水,且漱一漱,我这就叫人熬粥去!”
黛玉由着她慢慢将自己扶着坐起,又就她手上喝了水,这才渐渐明白过来。
“这院子里除了你我三人,哪还有人?”终是重病初愈,气力不济,刚开口就喘了半天,却还是伸手拉住了紫鹃不放,“你们也别混忙了——生死有命,犯不上为我多花心思。”
“看姑娘说的……”紫鹃一低头,忙着弹去了含在眼眶里的泪珠,绽开一个笑容,“姑娘放心……”
“正是呢!姑娘不知道,如今……”
雪雁急急地接过话头,却被紫鹃飞过一个眼风来,立刻住了口。
此时黛玉早已心下清明,便淡淡道:“你两个都是我的丫头——紫鹃本不是的,但你死活要跟我出府来,自也是一体同命。你们去求了人,便是我去求了人,你若跪了什么人,也便是我跪了。”
“姑娘!”她先头的话,两个人还只是怔怔地听,到最后惊得一齐变色,雪雁已“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姑娘快别这么说,我并不敢……”
紫鹃因扶着黛玉,松不得手,只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原是我的主意,等姑娘大好了,想怎么罚我都使得……何况求的也不是外人……”
话没说完,黛玉已沉沉一叹,望着雪雁道:“你们待我的心,我焉有不知的?起来罢——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姐妹,切莫动不动就跪。”
“姑娘……”雪雁似还想说什么,又被紫鹃一瞟,便迅速立起来嗫嚅一阵,终是转身出了房门。
黛玉看着雪雁的背影,似是出神,半晌方出了一口气,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与我说说清楚。”
紫鹃见她已心平气和,精神也好了许多,忙给她身后加了个厚垫子,自己转过来坐在床前,含笑道:“姑娘可还记得,京中原有你一门亲戚?”
黛玉听说,皱眉思索片刻,脱口道:“是曾祖三房的那位二姐姐?”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恍惚之间,她仿佛还是那个七岁的孩童,带着丧母的悲痛,和一点点对外祖家的好奇,乘舟沿江而上。
及至金陵时,那夜偶然抚琴被人听了去,黛玉本没放在心上。她是林海长女,自幼由乃父教养,更兼母亲贾敏原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和兄弟们一样读书的。在林家夫妇闲谈,多是些世情时事,并不曾叫女儿回避过。后来西席请了位贾雨村,又是热衷仕途经济的,因此上黛玉虽小,对世事却不陌生。想那听琴的人既也是仕宦之流,碍着父亲面子,断不会再举止过分的,便撂开手去。
只有雪雁是个不耐寂寞的,自那日好奇心被撩上来,便四处找人嘀嘀咕咕的打听。在金陵弃舟登了岸,越发收不住,赶晚便回来黛玉跟前,说那听来的种种逸闻。
“敢情那什么李翰林,还是咱们家老爷前一科的进士,竟也是个探花!姑娘你说,这岂不是巧了?”
黛玉听着她叽叽喳喳,本待不理,终于忍不住道:“三年便有一个探花,这有什么巧的?若非三鼎甲,怕也难进翰林院。”
雪雁被抢白一句,丝毫不觉,兀自兴奋道:“说是翰林,其实早已致仕了,咱们原不必怕他!下次再遇见这登徒子,我要替姑娘好好骂他!”
黛玉听她说的奇,想问又觉得不便,恰旁边王嬷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那人才多大——我那晚依稀瞧着,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哪有致仕的道理?怕不是叫罢了官吧?”
雪雁便瞪了眼道:“这可不是我乱说,是贾先生说的!那李翰林年方弱冠就点了探花,在翰林院狂得很,任人不服,因此同僚都不待见他。他觉得没趣儿,就辞了官,专一在风月场中混。那日叫我们遇到,他竟是带了什么软香楼的红牌倌人红红和翠翠,乘夜游江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先啐了一口,过来捏着雪雁的嘴道:“你这小蹄子,越发纵得没样儿了!在外面听的什么猫三狗四的,也来姑娘跟前混说!”
雪雁“哇”的一声,忙挣脱了躲到黛玉身后,不断告饶。一老一小闹个不休,黛玉却不知不觉出了神。
既是这般的轻狂风流浪子,当日在温香软玉之中,为何会吟出本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梁甫吟》呢?
当时黛玉只道再也不会见那人了,这疑问在心头盘旋了一阵,便也淡了。自进了贾府,阖府上下从老太太起,无不对她热络相迎,又加上二舅舅家的表兄贾宝玉年龄相仿,性情相投,两人整日只在一处厮混,令她心中悲痛也消了大半。
忽一日黛玉在房中闲坐,却隔帘见外面雪雁和老太太所赐的那个二等小丫头叫鹦哥的,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她一时促狭,走过去自己一打帘子,两人惊得“忽”的一声站起来,齐齐叫了声“姑娘”。
黛玉笑道:“你们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了?”
雪雁原是和她一起长起来的,不大拘礼,先跺脚道:“姑娘说的!我们又不是做贼去,是鹦哥姐姐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接姑娘过府去,我们便商量着先回姑娘一声的。”
“什么人?”黛玉怔了怔,思忖着道,“莫非是老爷的朋友?”
彼时那鹦哥尚未改名叫紫鹃,几日下来倒也和黛玉熟了的,抬头笑道:“我却听说,不是什么朋友,是姑娘族中的亲戚呢!”
“亲戚?我哪有什么亲戚在京城了?”黛玉想了半天,不曾记得父亲提起过,也不再多问,自己回房看书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