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梁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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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雪雁记得,自己大概是十岁,而姑娘则还只七岁。



    七岁稚龄,骤遭丧母之恸,那种感觉除非亲历,谁也想像不到会有多痛苦。



    雪雁看着姑娘每夜每夜哭着睡去,又天不亮就再度哭醒,焦急却无计可施。而姑娘的父亲、林老爷自己,也因在丧妻之外又兼心疼爱女,险些一病不起。



    又在此时,过世的夫人在金陵的娘家贾府派了人来,除了吊祭,又说外祖母牵挂失母的姑娘,要接她过府住些日子。这恰是给林老爷解了围,便遣了雪雁陪着姑娘上京去。



    从姑苏到金陵,一路通走的是水路,尤其过了镇江,便归入长江,那江上岸边,气象壮阔,令人禁不住忘情。雪雁那还是头一回出远门,不免贪恋沿途风光,得了空便撺掇着姑娘到船上走走,姑娘却从不出舱。



    那一日将至码头时,天已黑得透了,江上风起,吹得雪雁缩手缩脚地跑回船舱来,正自搓手顿足不住,忽听姑娘道:“我要出去看看。”



    这些日子来,姑娘一天说的话不过十句,如今既这么说了,又有谁敢违背?随行的王嬷嬷忙着取出大衣服来,给姑娘裹了个严严实实,才跟雪雁一前一后,侍候着姑娘上了甲板。



    江风越发冷硬了。雪雁在背后搓着手指头,姑娘却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是凝视天边那一弯残月。



    月只有微细的一牙,像染着水气,随时都会从黯蓝的天幕中跌落下来。便显得近旁的星子明亮,宛若镶在丝绒上的金刚钻。



    姑娘突然眨眨眼,低下头又说:“我要弹琴。”



    这一下王嬷嬷也好,雪雁也好,哪能不劝?可姑娘的性子,虽说从不是个刁钻的,但一旦打定的主意,哪有人劝得她动!



    雪雁只得又去张罗着,布了坐垫琴桌,抱出琴来安放了。姑娘也不再多言,只伸指按弦沉吟,半晌,方“仙翁仙翁”地弹将起来。



    雪雁也曾随姑娘学过几日琴,只是从未学通过,此时并不知她弹的是什么,但觉琴声凛冽,便如那江风冷月,侵得人心底发疼。



    正惆怅间,却听对面江上一个声音道:“好一曲‘梁甫吟’!”



    雪雁只听得“铮”的一声,不禁一愣,才发觉琴声已歇,姑娘的手指停在琴上,那琴弦竟已崩断了一根。



    王嬷嬷在一旁先叫了一声:“什么人如此大胆!”整个人便抢上去挡在姑娘身前。雪雁这才想起,先前听人说过,“但有人偷听的,琴弦便会崩断”,一惊之下,也过去护住了姑娘,顺手将她风帽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



    船上诸人顿时乱了起来,点起灯要查那暗中窥伺之人。却听那声音又长吟道:



    “谁谓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



    “谁谓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



    “君不见桓公相仲父,竖刁终乱齐;



    “秦穆信逢孙,遂违百里奚。



    “赤符天子明见万里外,乃以薏苡为文犀。



    “停婚仆碑何震怒,青天白日生虹蜺。



    “明良际会有如此,而况童角不辨粟与稊。



    “外间皇父中艳妻,马角突兀连牝鸡。



    “以聪为聋狂作圣,颠倒衣裳行蒺藜。



    “屈原怀沙子胥弃,魑魅叫啸风凄凄。



    “梁甫吟,悲以凄。



    “岐山竹实日稀少,凤凰憔悴将安栖!”



    雪雁那时尚幼,字也识得不多,自是记不得如此长篇大论的。只听那嗓音明朗清亮,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心下更恼了,一叠声地骂道:“这是什么臭男人,敢冲撞姑娘!还不拿了去见官!”



    王嬷嬷听她一言,倒想了起来,忙着唤人去寻另条船上的贾雨村。那人原是教姑娘读书的先生,身上有功名的,又是年长男子,正料理得此事。雪雁放了一半心,兀自搂着姑娘不放,却听怀中姑娘喃喃低语道:



    “这……这是诚意伯的《梁甫吟》?”



    雪雁并不知“诚意伯”是谁,只和王嬷嬷拥着姑娘回了船舱。果然无移时,那贾雨村便上大船来,只在舱外站定,言语中却带了些轻松的笑意。



    “姑娘切勿惊慌。原是京城的李翰林乘夜游江,偶然听得琴声,随口赞叹几句,并非有意打扰。”



    “什么张翰林、李翰林!就能——”雪雁一行数落着,一行悄悄凑到舱口去一望,竟吓得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顿了一顿,转身跑到姑娘面前,“姑娘,那人……就在咱们船上呢!”



    话音未落,果然听舱外那男人的声音道:“是我唐突了,特此赔罪,还望林小姐勿怪。”



    雪雁一哼,还想说什么,姑娘却已轻轻“嗯”了一声,点头道:“罢了。”



    王嬷嬷也在一旁道:“这倒是个知礼的。既是翰林,想必与老爷也相识。”转头向舱外道,“原是误会,李老爷不必如此多礼。我家姑娘年幼,又有孝在身,不便见人,还请李老爷多多包涵。”



    后来外面又说了些什么,雪雁已记不太清楚,只是那人夜色中立在船上的身形,在心中留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讲到这里,紫鹃便疑惑道:“你不过隔舱看了个人影,连相貌也没记清,又隔了十年,怎能认定是他?”



    雪雁顿足道:“我也没说指定是……只是那双眼睛……那天夜里黑得紧,我就只看见他那双眼睛,亮得出奇……我、我方才急昏了,现下越想越真……那身形也像,声音更像……”



    “像像像!你既说是,那便是他好了!”紫鹃没好气道,“这京城中达官显贵多了,谁帮过咱们一指头来着?怎么他就准帮了?我看他……就是来看笑话的!”



    “也不是……他跟姑娘……”雪雁正说着,猛然见方才那金刚大汉跑进门来,直着眼冲她们问道:



    “我家少爷呢?”



    “啊?”雪雁一时懵住了,紫鹃却眨眨眼,明白过来,冷冷道:“来了,又走了。”



    “那你……”



    不等那大汉说完,紫鹃已经踏上一步,回手把头上簪子拔下来握在手中。



    “你们谁敢再进这院子,我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这半年困顿,她们那些首饰簪环早已当的当、卖的卖,如今这根簪子却是木的,只一头削尖了,不带寒光,却莫名透出些悲烈。



    那大汉不知怎么,真的停下脚步,转身向外,对着后面跑过来的一干人道:“少爷回来之前,谁也不准进院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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