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先生镇静地听完了两人各自的话后,无声轻叹。
“你们,这是关心则乱啊。” “啊?”阿福抬起哭花的小圆脸。
“大长老的意思是?”元堂先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南先生徐徐起身。
“次在华方山出了意外,那些叛徒现身之后,我特意叮嘱了玉山保护她的安全,至少在玉山之内,她是安然无恙的。如果她在玉山出了问题,要么,是我姜族已经迎来了末路,要么……”
南先生沧桑的嗓音夹杂着雨夜冷风吹拂荡开的时候,他也缓缓走出房间,朝着雪心斋的门口走去。 元堂先生与阿福懵懂不知,只好默默地跟在南先生的背后,随他一路到了雪心斋门口。
闪电无声划破长空,照亮了沉寂在黑暗里的雪心斋,也照亮了雪心斋半敞着的大门处,那两道漆黑似墨的身影。
有一人在后,眼里的凛冽寒光如手长剑般锐不可当,是如影随形的守护者。
有一人在前,素手执着一柄油纸伞,青袖清隽洒脱,自带风流。只见那琳琅秀美如珠如玉的眉眼微抬,于黑海深处蔓延开深究之色,尖锐地朝着南先生刺来。
南先生不出意料地看到那人,稍稍顿了顿,又道:“……是自导自演,引我现身的一出好戏。” “果真是一出好戏。”与南先生面对而立的那人抬手收伞,裹挟着一身风雨湿意席卷进斋,扑面一股冷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这出戏里的角色,被南先生里提着线操控,还下了好一盘棋。”
阿福怔怔地望着那人,眼睛开始氤氲起水雾:“九郎……娘子……哇!”她一下子嚎啕出声,几步撞进姜羲怀里!
姜羲伸手拍拍她算是安慰,也无奈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算是被阿福这么一哭给毁了。
南先生也低声笑了起来,看着阿福背影的眼神满是慈爱。现在他很庆幸,当初他的选择果然是没有错的。
“外面雨大,先进来吧。”南先生作势邀请。 姜羲也没客气,拽着计星进了雪心斋的大门。顺便抬手在阿福的脑门弹了下,犹豫着到底没下狠手,便哼了一声“小叛徒”。
阿福捂着脑门,这才发现——糟了,身份曝光了!
元堂先生仍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先喝点茶,暖暖身子。”
南先生一语敲定,领着一行人了二楼的茶室,拿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这一会儿的功夫,元堂先生稍微一琢磨,也领会过来了。
“……难道说,今晚姜九郎出事,都是假的?”
“抱歉,麻烦元堂先生为我奔波了。”姜羲虽然也猜到元堂先生应当与姜族有所关联,但是元堂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浩然大儒也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像今晚的事情,她原本没想过会把元堂先生牵扯进来,谁知道阿福吓慌了之后,第一个去找的是元堂先生。
而元堂先生也是实打实地在为她的安慰担忧,一把年纪的人了,踩着湿滑的山道跑得健步如飞。说实话,那会儿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姜羲,除了一些于心不忍,也还有一些感动。
元堂先生竟也没有被欺瞒后的恼怒:“你没事便是最好的,只是你今晚这一出,难道是为了试探么?”
“嗯。”姜羲直言不讳道,“从我玉山起,一直有人在暗观察我,于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便利用了阿福,证实我心所想。”
今晚看着混乱,说白了,都是姜羲的布局而已。
她首先用了一些心理暗示的小手段,让阿福从午开始心神不宁。阿福性子单纯,她只以为这是自己的直觉,才会大半夜起身发现姜羲房间的惨状。
然后,姜羲安排计星和阿福一起查看情况,再借着计星之口,把华方山有神秘人刺杀她的事情说出来,顺带提起了那人身的伤疤,让阿福陷入猜测的恐慌困境,计星再找理由离开。
这个时候,孤身一人的阿福慌乱无措之下,一定会去找能让她信任的人,也是她背后的……姜族!
其实今晚还出了一点小纰漏,当时姜羲是躲在房间里的,也听完了她叮嘱计星演的那些戏。
刚刚听完了台词,姜羲觉得要遭——计星演得太生硬了!
如果在那里的不是阿福,而是一个稍稍聪明些的人,都会怀疑计星说得过于刻意的那些人。偏偏阿福是个直性子的阿福,她根本没有想过剑还刚直的计星竟然也会说谎,直接相信了他的话,并且乱了心神。
姜羲的计划,才误打误撞地顺利完成。
——姜羲的话说完,南先生的水也煮好了。
他提起咕噜作响的黑铁壶,冲洗茶具注入茶壶,一边微笑着问她:
“所以你早在怀疑我了?”
“之前只是猜测,五分把握而已。现在便是十分了。”
“心思缜密,不错。”南先生称赞了一句。
姜羲压着喉咙,沉声问道:“南先生……南长老,那么,我现在能问你,隐藏在暗处观察我的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吗?”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我想听到你亲口所说。”
南先生为姜羲倒一杯热茶,茶汤里的茶叶下翻滚起伏。
“我们是神巫之后,姜族之人。而我,乃是姜族执掌巫史之大长老,南桑。”
姜羲的心,忽的狠狠跳了一下。
她曾渴求过星海,曾追寻过彼岸。
她推开了无数扇门,最后只留下满心遗憾。
直至今日,她终于得到了星海的回应,聆听了来自彼岸的声音——
果然如此啊。
姜族……神巫姜族!
“那你呢?”姜羲听到南桑大长老问道,“你不是孤居在玉山后山的姜元娘,她天生无魂痴傻,而你,却记得自己的来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又是谁?”
这样一句话,让姜羲心里很多困惑的东西都解开了。
“原来是这样,你们早在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不只是从玉山,而是从我在后山的草庐里睁开眼睛开始,你们已经注意到我,还特意派来阿福……因为姜元娘的记忆本不全,照顾她的婢女哪怕换了一个人,我也不知道,理所当然把她当成照顾姜元娘多年的侍女,也让她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监视我。”
阿福懵懂地听着姜羲的猜测之言,心生委屈:“不是的娘子!我不是!”
南桑大长老抬手阻止了阿福,替她解释道:“阿福不是来监视你的,她来你身边时,我只告诉过她一句话,是忠心你,保护你。”
姜羲当即颔首:“抱歉,是我错怪了。阿福,对不起。”
阿福眼睛红通通的摇头,本来还打算说什么话也给咽下去了。
“你应该能够察觉到,我们并无恶意。”南桑大长老化去严厉,又成了那个让姜羲觉得亲切如长辈般的书斋老头儿,温声问她,“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吗?”
“我?”姜羲眼神空远渺茫,忆及前生的一切。
她的身份,她的荣耀,她的责任——但那都是过去了。
“我是姜羲,姜族姜羲。”仅此而已。
南桑大长老问:“你以前也姓姜?”
姜羲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只是姓姜而已。”
巫族,古神巫之后,体内流淌的血脉乃是通天的神之血脉。
其神之血脉最纯正的一支,巫族的嫡系血脉,所拥有的也是天生神脉。普通姜族人需要觉醒后方为神巫,而嫡系神脉生来便是神巫,不用修炼便足够强大。
而嫡系以姜为姓,姜族之主也必然从姜家产生。
故而巫族,又称姜族。
前世姜羲的姜,是嫡系神脉的姜。
如今姜羲的姜,却不过是一介凡人了。
所以她说,只是姓姜而已。
南桑大长老也没有多想,因为他的确没有从姜羲身感受到神脉,她所拥有的气息,只是平凡的普通人。
“那你来自哪里?姜羲。”
“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姜族。”
南桑大长老忽的笑了,缓缓摇头:
“不,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姜族。姜族永远都只有一个而已。”
姜羲怔怔抬头,迎了南桑大长老温和暖意的目光:
“欢迎回家,姜羲。”
刹那间,巨大的钟鼓鸣声叩响了姜羲的心脏,她的灵魂随之回荡起舞——
一直以来,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回家,不仅仅是因为想念,也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巨大隔阂,仿佛天地之大,却无处是她家一般。
飘荡的浮萍找不到落根的方向,姜羲很害怕有一天连她死去了,也无人知晓她的真正身份,灵魂更是无处安息。
但是现在,她看着南桑大长老的眼睛,先前所有的担忧和质疑,都烟消云散。
姜族,还是那个姜族,也还是她姜羲的家啊。
姜羲抬手触及冰凉,才发现泪水早湿了脸庞。
她哭了,也笑了——
欢迎回家啊,姜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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