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大顺军和这些大侠们同处一城,也算和睦相处。再加上大侠们对大顺军也没有什么戒备的意思。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必可轻易建下奇功。
这督师衙门的归属问题对于大侠们来说或许可有可无,但是对于马世耀来说,却是一个无法退让的底线。一个弄不好,被长安那边算成一个欺君之罪也是有的。
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马世耀当年也是河南地界坐地分赃的一位枭雄,不敢说心黑手狠,但谋断果决也是有的。
于是马世耀把自己的这个计划跟自己的谋士牛道士提了一下。但牛道士听了这番计划,却觉得马世耀可能有些过于鲁莽了,皱眉道:
“大人,我看这事儿也未必就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不管怎么说,我们双方也刚刚联手大破了清军。在战场上不敢说彼此合作无间吧,至少也没有什么摩擦。或多或少的还有些同袍的情谊在里面。
而且不管怎么说,潼关城的这场大胜,他们也是出了膀子力气的,这翻脸无情,不宣而战,我总觉得好像不太好。”
马世耀摇头道:“老牛,你的这番话,我不好说是妇人之仁吧,至少也有些迂腐。
而且有一件事你说的也不对。若非这些大侠们胡乱搅弄,或许我们的诈降之计早已大功告成了呢。说不定现在已经捧着多铎的人头,回长安找陛下请功去了,何苦还在这发愁督师府衙为谁所属的事?”
牛道士没有接马世耀的话茬,只是自顾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隐隐的有些担心。那就是这些大侠们的实力,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些天,我心里不知道怎地,总是有些不安。
那些大侠们你也看过了,论个人武勇,我看也不过中人之姿。若论行军打仗,那更是一塌糊涂,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正面硬扛住多铎的八旗铁骑呢?
有道是事有反常即是妖,这里面我总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依我看不如先礼后兵,看看他们的反应再做决定,或许事情还可以商量一二,如果能和平解决,又何必妄动刀兵呢?
即便真的是我们把这些大侠一个不留的,全部坑杀了,却也未免有伤天和。万一事情真的传出去,说我大顺军屠戮忠节义士,好说也不好听。”
马世耀性格鲁莽,他也深知自己的这个毛病,平素里对牛道士颇为依仗,牛道士说的话,他也会反复斟酌。此时听了牛道士的一番话,觉得也并非没有道理,于是闷声道:
“其实我倒是想和他们心平气和的,大家都坐下来慢慢商量一下督师衙门的归属问题。奈何也找不到他们的正主儿啊。
我甚至还亲自拦了几个人,低声下气的想找他们商量分说。奈何这些大侠盛气凌人,还不等我把话说完。理都不理就转身扬长而去。我一连问了数人,个个都是如此,实在的让人气恼至极。”
牛道士笑道:“大人您办事就是太过急躁,三句两句的说不好,便要翻脸。其实这事就应该我们这些文官出头。总之,还是由我来试试吧。
您还记得这几天,城里成殓战场上尸骨的事儿吗?如今街面上的那些尸骨都收殓完了,可这督师府衙里还有不少呢,据我所知可一个都没抬出来,到现在也还没有料理干净。
想必是这些大侠们骄奢任侠惯了,不愿意去做这些腌臜累活。不过这正巧给了我们由头,我去准备些礼品,到督师衙门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把督师衙门所属的事和平解决了,能不动手,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牛道士说的成殓尸骨的事,马世耀也是知道的。在潼关大战后,城内的尸体堆积如山。这里面不光有清军的尸骨,还有不少大侠们自己的尸骨,居然也都露天的曝尸在长街之上,没有人去认领。
一开始马世耀也不敢去碰,以为大侠们不收殓这些尸骨,可能是有什么自己的深意和打算。但是这样足足过了一天,他发现这些尸体还扔在街道上,根本就没人愿意搭理。
而且大侠们自己出门时候,也被这些尸骨阻住了道路,来往极不方便。不过这些人宁可左躲右闪的跨着尸体走,也不愿稍微弯一下腰,把道路中间的尸骨往道边上挪一挪。
这时候马世耀才看明白,并不是大侠们对这些曝尸长街的尸骨有什么深意,他们就是单纯的懒!
然而这些尸骨显然是不能久放的,好在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一个处理不慎,弄不好就会变成浸染全城的大瘟疫。
而且这处理尸骨可不是没有什么油水可赚,虽然尸骨上的衣甲装备早都已被大侠们剥得干干净净了,可这些清军的首级,却都是一个个的军功。既然大侠们不要,那自己不妨就捡了个便宜。
于是他雇来不少潼关的百姓,将这些尸骨分门别类的进行安置。
这些死去大侠们的尸骨,都捡到了一起。马世耀在黄河的岸边挑了一块地方,找百姓挖了一个大冢,将大侠们的尸骨掩埋到了一起。
冢上还给竖了一块石碑,上书“节义千秋”四个大字。又找来潼关城里的大儒,撰写了后面的碑文,甚至还请了一些和尚道士,进行了超度。
而清军的尸首就没那么好运了,首级基本都被剁下送往长安城请功了。剩下的无头尸体聚在一起,扔上枯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至于督师衙门里那些尸骨,因为有两个门神爷一样的卫兵守门,成殓尸骨的百姓不敢进去,也就暂时没去管。
马世耀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办得地道,也算是大侠们欠下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既然牛道士执意要去斡旋此事,他倒也乐见其成。
毕竟兵凶战危,和大侠们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死结,如果真的开战,即便是大胜,自己也免不了要折损一些弟兄。若大侠们真的能让出督师衙门,又何必狠下心肠,干这种背后捅刀的下作事情呢。
于是马世耀点头道:“你愿意去就去吧,如果需要什么特殊的礼物,也可以跟我说。咱们大顺是礼仪之邦,这礼物也不能太轻了。”
“这些便不用大人劳心了,礼物我看着准备,回来后你给销账便好”说罢,便下去找人准备礼物去了。
第二日清晨,牛道士将礼物一一准备齐全后,拿着礼单与马世耀过目。
马世耀接过礼单,只见上面写着:“玉如意两柄,酱色、古铜绮霞缎面两匹,砚台四方。在最礼单的最后面,居然还有楹联一幅”
马世耀拿着礼单,皱了皱眉道:“这礼物是不是有点太薄了?要不要再多准备些?”
牛道士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送礼么,它也是一门学问。所谓贵精不贵多,而且对着什么人,就要送些什么礼物,这里面可是颇有讲究的。
就拿这个玉如意来说吧,这可是我们去年在宫中所得,真正的大内皇家之物,价格堪比黄金。
再说这两匹绸缎,这也不是普通的绸缎,而是鼎鼎大名的蜀锦。你看着上面的这些赤狮凤纹,团花纹锦。若非正宗的蜀锦,别的地方又哪有这样的纹饰?
如今长江水道断绝,蜀中更被张献忠那厮搅合得乌烟瘴气,这蜀锦早就成了稀罕之物。我看这些大侠们一个个的衣饰夸张飘逸。显然都是精心裁剪过的。有道是少年任侠,好华服,喜美色。
可是若没有布料,又怎么能做出好衣服呢?所以这几匹锦缎送得恰逢其时,八成会挠在那些少侠的痒处,所谓送礼要送对。说得便是这个了”
马世耀听得也觉得有几番道理,又随意的拿起了那几方砚台,问道:“那这几块黑黢黢的砚台又有什么好的?”
牛道士慌忙伸出双手,虚接在马世耀那只拿着砚台手的下面,急道:“大人,轻拿,轻拿啊!这可不是普通的砚台,这几方砚台,可是非比寻常的贵重。
我想这大侠之中,虽然少年侠士不少,但这主事之人,身边也总应该有几个饱学之士。这几方砚台不说千金难买吧,却也十分的难得。
我们总不好送那些金银的俗物,所以我费尽周章的找来这几方砚台,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正好给这些大侠的主事之人添些雅趣。”
“哦?这几个砚台很贵吗?”马世耀看着这几方砚台毫不起眼,甚至上面还有些没擦干净的墨汁,显然是别人用过了的旧物。不由对牛道士的话有些半信半疑。
牛道士自得道:“我要跟您说这个砚台用的什么砚才,取自哪里的石头,那可也就俗了,你且翻过来看看后面的题跋。可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
马世耀把手中的砚台翻了过来,果然在砚台的背面刻了几个字,也不知用的什么笔法,笔划都连在了一起。马世耀看了半天,也只能隐约看懂其中有一个“王”字。
牛道士得意道:“这几块砚台可不是凡物,都是我经年收集来的,就说您手中拿的这一方吧,您可知这后面的题跋是何人所题?”
马世耀见牛道士磨磨唧唧的不肯说,怒道“有屁就放,你总跟我这卖什么关子!”
牛道士嘿嘿了两声,继续道:“这可是王世贞的金石跋啊!”
马世耀皱了皱眉,疑惑道:“这王世贞是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么?”
牛道士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道“哎呀......这王世贞您怎么还能不知道呢?不说别的,那个绣像版的您都快翻烂了吧?
您看过那么多遍书,就没想着问一句,这个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吗?这么说罢,就在前几个月,本朝的礼政尚书巩焴巩老夫子曾公开断言,这必是王世贞所写!
想那巩老夫子可是做大学问的人,文曲星一般的人物,他说的话还能有错吗?
您再想想,这边王世贞刚在这砚台上题了跋,那边家中的俏美小婢便接过砚台,铺纸研墨。王世贞见那小婢顾盼生姿,一时间文思泉涌,满屋的红袖添香......啧啧啧”
马世耀看着牛道士已经泛红的脸颊,摇头道:“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啊,心里竟是些七拧八歪的弯弯绕,还真不如我这大老粗干净。我只爱看书,还管它作者是谁么?不过你说的这些我大概也都懂了,不就是说这个砚台贵重嘛......”
说着,又指了指这礼单上最后的那副楹联,道:“那些礼物的珍贵我也知道了。可你这不过节,不过寿的,写幅对联干嘛?”
牛道士郑重,道:“这个可不是什么对联,而是贺联!毕竟潼关城我们联手打了一场大胜仗,给大侠们写上一副贺联也是应景的。
而且别的礼物也就罢了,这幅贺联才是真正的戏肉,里面可是大有玄机,牛帅你自己看一看罢”
说罢,竟把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一幅贺联。
原来这幅贺联牛道士写好之后,并没有一起放入礼物之中,而是单独揣在了自己怀中。
马世耀接过贺联,打开仔细的看了一番。虽然他不怎么通文墨,但是字还是认得的,只见贺联上写道“牧野鹰扬,先王有至德要道。潼关虎踞,恭祖可礼让徐州”
马世耀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上面说的什么意思,转头问牛道士:“这两句话还有什么说法吗?”
牛道士笑着指着贺联道:“这幅贺联呢,上下两联分别对应了两个典故,这第一句牧野鹰扬,是说当年武王伐纣,在牧野之地大破商纣数十万大军。
如今我们在潼关取得大捷,可好比当年的牧野大战一般,足以载入青史。不过这四个字也就是夸耀一下,勉强的应一个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意思。重点是后面这句。
牛道士又指着下面的几个字解释道:
“先王有至德要道,这是中的一句话,也是‘曾子避席’典故的出处,说的是当年孔子给曾子讲学,曾子不敢坐下听讲,起身让离开坐席的故事。这个关键么————就是“避席”两个字!
而最妙的是,“孝经”的下一句紧挨着的就是“以顺天下”。正与我国名号暗合。这其中的寓意,也就不言而明了。
马世耀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曾子避席’,好一个‘以顺天下’。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有趣。有些话非得转上几圈来说!那么下一句我大概也看明白了,说的是里,陶谦三让徐州的故事吧?”
牛道士点头道:“大人明鉴,这一句说的正是陶谦陶恭祖三让徐州,最后把偌大的徐州让给刘备的故事。
当年徐谦也知道自己德不配位,于是屡次三番,想着徐州让给刘备。我想既然大人都能看懂这贺联里面的意思,想必这文字写得也算直白,那些大侠一看这贺联,便会明白我们的好意。
有些事不用非得明晃晃的去说,这样曲笔一下,大家心知肚明,即便是有些不睦,互相也都能有个台阶下。
反正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可以说仁至义尽,点到为止。如果这帮大侠还执迷不悟,那也就没有办法了。是死是活,全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马世耀拍了拍牛道士的肩头,道:“老牛啊,‘什么我能看懂,这文字就直白了’你不就是变着法的说我粗鄙不文么。
不过这幅对联写得真不错,哈哈‘曾子避席’‘三让徐州’。有点意思啊。你办事我放心,礼物你自去送,我在观云楼里等你的好消息。”
这座观云楼是一个酒楼,就在督师衙门的斜对面,一共有二层楼,里面雅间的位置视野广阔,可以把督师衙门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
马世耀着急得知商讨府衙归属的结果,于是便选在这个地方等待消息,一旦牛道士有了什么结果,马世耀便会第一时间得知。
这边的马世耀如何去观云楼等待消息不提。却说牛道士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把那些要商讨府衙归属的说词,反复的在心中又过了几遍。
比如见到对方主将的时候应该行什么样的礼节,对方的几种反应。
如果对方主将答应得爽快,自己该怎么回谢。如果犹豫不决,自己又该怎样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能说服对方。如果对方干脆不愿让出督师府衙,自己又该用怎样的微言大义感悟对方。
等把这一切都想通之后,牛道士便找来几个仆人,抬了礼物,满怀信心的直奔潼关府衙方向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