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禄又一次受到了县府的表彰。
这些荣誉是他没有计划的,没有准备的,甚至是没有想到的。
光绪八年他担任里长的时候,他也是没有计划,没有准备,甚至也是没有想到的是县府卢县令突然表彰他那“义举”的行为,还尊称他为“义士”、“义绅”。
现在反正了,轮到民国了,革命了,他当年的那个“义举”还时兴,还没有失去那个“韵调”。
乡保所那日通知刘福禄到乡里受“训”,说是民国了,要任命新任保长,让在任的里保到乡里交任,来个“脱胎换骨”。能留的则留,不能留的则退,去“庸”留“贤”。
刘福禄换上长衫短褂,头戴礼貌,到乡里受“训”,乡里新任辛县令亲自主持受训会。
乡下各庄各村的那些保长一个个都到了乡里,除了台上坐着的县令乡首们后脑勺都是齐刷刷的剪发头外,其余乡下的保长们还都是留有大辫子。唯独刘福禄焕然一新,盖藏在礼貌下面的剪发头裸露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朝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刘福禄看不出来他们这目光里是对他感到由衷的不耻还是无限的敬佩。
他们有谁知道他刘福禄是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突然被别人强制剪掉的,若不是那次神摧鬼撵地到了黎城县城,他是不会自觉自愿剪掉发辫的,他当时还哀求那些警员把被剪下的辫子让他带走,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辫子被一把火烧掉,他们还是答应了。
他想革命,还不想丢了老祖宗的脸,等他百年后他会带着辫子去见先辈们的。
魏乡首站起来稳定一下会场的气氛开始训话,先介绍新上任的辛县令:“各位保长,这位是我们壶关县新上任的民国第一任县长辛县长,大家欢迎。”
下面一阵阵鼓掌。县令变成县长了,大家都听得清楚。
辛县长随着热烈的鼓掌声站起来朝大家行个摘帽礼然后讲道:“各位乡党,革命了,反正了,大清退位了,已是民国了。革命了,就要有个新气象,有个新面貌……”
下面的各保长都在翘耳细听,满脸的疑惑。
“大家听懂我讲来吗?”辛县长讲了一通忽然朝台下问道。
“听懂了。革命了,民国了。”
“各位乡党,那什么是革命呢,革命是个啥呢?有谁懂得不懂?”
下面鸦雀无声。
“革命就是剪辫子。”
忽然有人喊道。
大家同时朝说话的看,原来是刘福禄。
刘福禄一进门就见乡党们定神地目不转睛地看他的后脑勺。他知道那顶帽子是掩盖不住后脑勺里面的真相的,一旦败露就会遭人啼笑皆非。但他一见到台上坐着的那些乡官以上的都跟他差不多,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辛县长这次下乡宣讲本意就是要完成上面安排下来的剪辫子任务,革命这个行动首先是体现在辫子上,带头剪辫就意味着带头跟大清决裂,一刀两断,就是带头革命了。
刘福禄的喊声刚落,辛县长忽然在台上鼓掌起来,随即台上的乡首们也鼓掌起来。
罢后,辛县长示意刘福禄来到台前,魏乡首在辛县长的耳旁咕喃了几句,那一定是在告诉县长刘福禄是京官刘保金的父亲。
辛县长点点头。
待刘福禄上的台来,令他摘掉帽子,让他将后脑勺朝台下一个亮相,辛县长也示意台上的乡首们跟他一块背朝后,让大家尽意的看。
听训的众乡党谁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剪了辫子,却是不习惯几百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个风光一下子就变成了台上的那个秃鹰一般的发饰,禁不住嗤笑起来。
辛县长突然扭转头严肃地呵斥道:“谁在嘲笑,这是在嘲笑革命,嘲笑民国,是会被杀头的。”
顿时台下鸦雀无声。
辛县长接着训斥:“断发易服乃振兴国民之精神,**再度发布文告称:号召全体民众义务争先剪辫易服,剪去胡尾,铲除奴根,还我大好头颅,增我民国光辉!”
“大家要学习刘福禄,带头剪辫,带头革命。”
台上众乡首一致鼓掌。随即台下也一阵鼓掌。都是保长之头目,甚有觉悟,再不敢在县长面前儿戏。
是时运又一次促成了刘福禄在河口庄的威望。自光绪八年他担任庄上的里正至今已三十余载,河口庄乡学也培育出不少的国之栋梁,那一块大清知县为他赠与的“兴民义学”四个隶书体大字的匾额还在校门上熠熠发光,见证了刘福禄那时被称之为“义举”的辉煌。
光绪三十年,清廷废除科举,庄上不少子女到庄外的新学堂去念书,庄上各村还有不少在他的乡学念读,已成习惯。
这次辛县令来乡里训导,遇到刘福禄,进庄看了他的乡学,大为褒奖,应承拔款下来筹划一所地方新学堂,任刘福禄为校长。刘福禄大为感激,发誓带头革命,光耀民国。
庄上几个大户见新任民国县长又来庄上视察,以为刘福禄根深蒂固,一定是儿子这个京官又派上了用场,都带头随着刘福禄剪了发辫,换上时新的制服,焕然一新。
过去的“乡约”房又重新开张,有专人看管教读,每天早晚凡在册庄民必须进行轮流朗诵乡约,出入街巷讲究文明礼数,宣扬民国之民主,崇尚民国之民风。
四儿子保山见父亲又是剪辫又是到乡里受训,民国县长还来他们的乡学讲话,就问道:“爸你也革命了?”
刘福禄笑笑没答。
“大哥二哥革命了,你都革命了,我这辫子啥时候剪,我也要革命咧。”刘保山道。
两个女儿保翠、保杏也凑过来,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也纷纷说要革命。
刘福禄呵斥她们:“胡闹,你们也没有辫子,革谁的命哩?”
“不是说革命也不能缠脚吗?我们——”
“你们的脚拧到一块已长十几年了,还能放开不?瞎想,下一辈子吧。”
两个女儿讨个没趣,冲刘福禄耍了个鬼脸走开了。
刘保山又问:“爸让我上城里学堂念书吧,你都革命了,我们还读那古书弄升哩,好几个先生都走了,说是上城里新学堂教书了,读的都是革命的书。”
“别急哩,县长说了,要拔款在咱庄成立新学堂咧。”县长还承诺他担任校长的事他没说。
老四刘保山都已经大了,刘福禄看着这五个儿女就像六月里的庄稼正在红缨大帽地成长,心里那个踏实比什么都重要。
看到这五个儿女,刘福禄就想起保童、保蝉来,听赤岗说她们都好好的,一个当了兵一个不知道在为那个组织做事,总之她们都还活着。当初她们跟上赵秀苹走,他是为了她们能有个归宿,找个婆家过日子,并不是要让她们去参加义和拳打打杀杀。
靳义堂的女儿靳保贞比刘保银大三岁,刘福禄没有跟花葵提起给靳保贞找婆家的事,花葵知道刘福禄的意思,有一次就把话点明了,说是保贞在班主那里从小使唤惯了,勤劳善良,就给保银做妻吧。
刘福禄说:“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我是看着保贞长大的,贤惠勤快,我喜欢”。其实刘福禄就是先斩后奏,开初领她走就有这个意思,他这个帐算得清。
花葵道:“您养活她这么大您就会摸着她的性子,像女儿一般,过了门亲上加亲哩。”
本来保银从游风约乡学回来刘福禄就想把他们的事办了,没想到他们要‘革命’做大事,刘福禄没有拦绊他们,他年少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儿子们跟他这性子他乐意。
没想到他们这‘革命’又革错了,被新上任的民国官府抓捕,又是杀头又是花钱保释的,幸亏他们是跟赤岗跑了。
现在他也慢慢理清这里边的这个理道了,老百姓就是为官府而死的,官府说你是英雄就是英雄,官府说你是反贼就是反贼。官府让你活着你就活着,官府不让你活着你就不能活着。
当年义和团跟洋毛子开战是老佛爷恩准的,说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可是你没有打败洋毛子,却让老佛爷受了惊吓,带着朝廷“西狩”,受尽了百般苦难,还被洋毛子追赶,洋毛子若要老佛爷回京城就得斩杀义和团。于是老佛爷又把义和团说成是“拳匪”,得全部剿灭。
干草会也跟义和团一样,开始是“革命”“反正”,革命不光是“剪辫子”,主要是打败剥削老百姓的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革命成功了,反正了,大清退位了,皇帝变为总统了,大清改为民国了。
可是民国的官员要安锅起灶,要让有钱人来募捐,那些土豪劣绅有用了,要让那些劣绅高兴就得抓些干草会头领,安个罪名将他们正法,枭首示众。
如今,刘福禄也是民国的一介草民,他受到了县长的赞誉,这说明他是民国的有用之人。
刘福禄本想交代了这个保长清闲一下,每年料理料理外面那些生意,近几年他又在县城开了两家当铺,是给儿子们开的,现在老大老二去闯荡了,他没有阻拦,生意迟早能做,这闯荡江湖的事需要的是人年轻。现在的生意就交给了侄儿子他们。
大哥刘大旦死后,大嫂没有改嫁,一直守寡三十余载,他报官府给她立为“贞节烈女”以表敬仰。其儿女皆有他照顾。
二哥刘二旦利用那些客栈的优势经营起了铁货生意,这年头到处都在开战,铁货成了热门生意,县城南面有个荫城镇,是各种铁货的生源地,从那里发货到河南、河北,再销往全国各地,生意很好做。
悠悠岁月,历经沧桑,往事无限,历历在目,已经六十人生,难以忘却少年时,我刘福禄知足矣。
民国五年秋,忽然刘保童跟香桂回到庄里,她们身穿军衣,英姿飒爽,气势如虹,步伐矫健,有女子纤弱和娇嫩的内在,有兵士粗犷和勇猛的外表。
刘福禄开初却不敢相认,当年她们身穿红灯照那奇异诱人的红色披风就让他这个膀臂三尺**挺胸的男人威风扫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民国的一位风姿潇洒,威风凛凛的女兵,更是让他不敢目视,诚惶诚恐。
刘保童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爸”,刘福禄没有答出声来就已经老泪纵横了。
庄里百姓听说了,都纷纷跑来看望,他们不单是看老里长的女儿回来了,主要是看她们曾经的义和团红灯照的“保国英雄”花木兰、后来变成了“拳匪”,现在又成了中华革命军的反袁“护国军”的一名战士。
“保蝉呢?还有……”刘福禄问。栗永禄的三个小妾,刘福禄只看见一个。
“保蝉应该还活着,爸别担心,她们都会回来的,只是我们不在一起。”刘保童安慰父亲。
刘福禄忽然感到她们真的是变了,完全变了,不像一个大清时期的女人了。
“爸,我们只是路过来家里看看,我们不能停留,我们有纪律。”刘保童道。
刘福禄忍不住哭了。
“爸,袁世凯下台了,真正的民国来了。”
刘福禄点点头。然后问香桂:“你去遥镇来没?”
香桂答:“没有。”
“要不我陪你去一遭?”
香桂犹豫了半晌,终于点点头说道:“好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