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此时的休谟就提出过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
休谟作为一个“泛无神论者”、或者说“自然神论”者,在此时的英国,可谓是人厌狗烦。
结果出门掉泥坑子了,他身材太胖,爬不出来,就在那呼救。旁边围过来几个农夫,说救你可你,你信教吧。
休谟说我不信,农夫说那你就继续趴泥窝子里吧。
休谟说行那我信吧,于是被摁着头念诵了一段《主祷文》和《威斯敏斯特信经》,并围许多人作证,由是得脱。
所以,想要人信经,就得依靠灾难。
如果没有灾难,那就人为制造。
而大顺现在的做法,就是人为地为英国制造了一场经济崩溃式的灾难。
这场灾难过后,英国已经无法在恢复原本的体系了,因为原本的贸易体系需要的是强大的海军支撑。
而英国之前的玩法,已经彻底耗尽了英国的战争潜力,这就是个标准的“岛国搏大陆”的模式,梭哈赌一把。
赢了,一切好说。
输了,4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国债,便让英国再无赌本。
这不是可不可以赖账那么简单,因为债主大部分都是国会的议员,而赔付的主体是英国政府,怎么可能债主自己把债抹掉?
英国不只是战争潜力已被耗尽,更是后续维系这个以《航海条例》为核心的重商主义体制的潜力,也已耗尽。
林林总总的重商主义法规,也是需要资源维护的。没有资源维护,那就是一堆废纸。
被大顺打了这么一棍子之后,维护的成本要数倍于从前。英国的旧贸易体系,已经彻底无法支撑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开药方?
大顺给开出来个一个药方,效果如何,暂且未知,但似乎大顺富庶可以作为左证。
其余人能给开什么药方?全民总动员?这样的药方,连开都不用开,因为这不是30年后的英国,这是其“正统性”问题还未解决的英国,十年前雅各布派才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欲迎正统。
大顺给开出的药方,最起码,能很现实地解决国债兑付问题。因为,本身皮特在要求扩大战争的时候,新发国债的利息兑付承诺,就是茶等贸易品的关税。
英国一共几个人?皮特的那一波新国债,可是卷进去30万户家庭。
而且,更为关键的,便是《33年糖蜜法》的教训——再往远了说,大明永乐年间香料垄断崩盘的教训:
离得太近,是管不了走私的。
离得越远,越能把走私控制住。
隔了大半个地球的话,控制走私肯定比相隔百十里容易。
只要大顺能够提供足够的、价格低廉的商品,那么,两边合作之下,是真的可以把关税都收到手里的。
虽然按照新的“经书”解释,其实应该一分钱关税都不收的。
也其实按照理论上最有利大顺这边工业发展的诉求,也应该是一分钱关税都不收的。
但是,现实和设想之间总有巨大的区别。
大顺还没本事把舰队驻扎在伦敦。
况且,就在有这本事,少卖一点货,让英国征收点关税,从而豢养军队镇压反抗,这样一来更合算。
守土官长、守土官长,若是没有守土官长,那岂不是要自己去统治、镇压、抓捕?又累又不讨好不说,花钱也更多。
不给人点好处,谁给你当守土官长?
再说了,英国养军队、养镇压起义的兵,不也得花钱嘛。
不给英国关税,英国想要养政府和暴力机关,就只能收土地税了。
到时候,收土地税收的太狠,把英国的地主、士绅,也逼到革命派那一边去了,那就更对大顺的新兴资产阶级不利了。
任何政策,固然说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最好不要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旧的体系,英国内部有人在维系,所以可以绵延百余年。
新的体系,英国内部也得有人维系、有人得利,且得利的人需要在政治力量上足够强大才行。
正如亚当·斯密所言:我们英国为了维系这个旧的重商主义体系,一场战争就耗费了将近2亿英镑。而如果早点实行自由贸易,这2亿英镑,根本就不用花,英国也会更加的繁荣富强,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安居乐业,国家财富增加。
也如亚当·斯密所言:我们英国的邻居,法国,就有上等的葡萄酒。可我们却舍近求远,去买葡萄牙的葡萄酒。为什么不直接放开贸易,买法国的葡萄酒呢?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买葡萄牙的葡萄酒呢?如果买法国的葡萄酒,是不是人民就可以喝上更便宜的葡萄酒了?毕竟法国比葡萄牙,距离英国更近。
应该说,亚当·斯密,当然懂自由贸易。
但亚当·斯密,肯定不懂资本主义。
因为对资本主义而言,不管是自由贸易,还是保护主义,还是殖民扩张,亦或者垄断财团,都只是器,而非道。
有利的时候便用,奉之若经。
无利的时候便弃,弃若敝履。
自由贸易是自由贸易、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
正如私有制是私有制,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
亚当·斯密是否知道英国为什么要进口葡萄牙的葡萄酒?
是否知道《梅休因条约》的具体内容?是否知道英国的资本开始控制葡萄牙的葡萄种植园和酿酒业,并且直接击溃了葡萄牙的纺织业,为英国至少20万从事羊毛、养羊、纺织、呢绒、制碱、木匠、机械制造等相关的家庭,提供了相对优握的生活?
为什么西班牙对葡萄牙开战的借口,是“将葡萄牙从英国的经济殖民统治下解救出来”?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话,很多人觉得是很有道理的。是啊,为什么要花两亿英镑去打仗?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进口葡萄牙的葡萄酒,而旁边的法国就盛产葡萄酒?
当然,对于乔治三世等英国的统治阶级而言,他们是懂这里面的道理的。
只不过,现实无奈,旧体系注定崩塌,他们也无计可施。
在这些王党核心成员看来,这本小册子肯定是有问题的。
可正如不久前发生的诸多事件——在苏格兰,走私犯被军队抓住,军官被苏格兰人事后报复,像是拖死狗一样用绳子把军官吊死,最终根本查不到是谁下的手;亦如在爱尔兰此时正在流传的那句口号:要么自由贸易、要么武装起义;亦或者北美这些年对于重商主义政策的极端不满,和走私已经成为一种高尚的、受人尊重的职业。
原本,这些反对重商主义,大加走私的人,缺乏理论支持。
现在,他们拿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经”,通过此经,每一个走私贩子都可以挺直腰杆,骄傲地告诉那些来抓捕他们的人:我的事业,是正义的。
来吧,枪毙我吧。我不会惭愧、更不会羞耻,反而在死前依旧可以骄傲地扬着头:我的事业,是在为英国人民谋福祉。英国奉行的是生产者的哲学,却不是国民的、消费者的哲学!我在为我认为正义的事业,用我自己的方式——走私——而与错误的、黑暗的、可耻的、压迫的旧英国,战斗!
走私无罪!
逃税有理!
这,才是可怕的东西。
这,也就是经的作用。
在没有“经”之前,走私贩子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隐约觉得自己未必做错了,但因为缺乏系统的理论支持,所以终究还是有些道德上的负罪感。
有了“经”之后,那么也就把最后一点道德问题给打消了。道德嘛,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道德,重商主义时代试图塑造的道德,和自由贸易是正确的环境下的道德肯定不同。
于是,王党的核心成员们,在这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候,必须要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王党真正坐得稳执政者的位子。
于是,王党核心中的核心,乔治三世,向他的近臣们询问着这本小册子的内容。
实际上,乔治三世只是看了六条建议中的两条,后面的他并没有看。但这两条,正是整个小册子中提纲挈领的精髓。
他想问问臣工们的意见。
布特勋爵只能摇头道:“我的陛下,战败已是不可避免的。从海军传来的最新消息,中国人再度向这边增兵,又增加了几条军舰,甚至还有崭新的战列舰。”
“可悲的是,中国的周边,并没有一个法国或者西班牙,也就是没有一个能够威胁到他们的敌国。他们可以从容不迫地将他们所有的主力战舰,调到这里。”
“这本小册子,显然,背后有中国人的影子。正如他们在爱尔兰扇动自由贸易和反叛一样。”
“但,这未必是一件全然的坏事。”
“至少,可以确定,中国人的底线,是我们战败、放开关税。只要我们答应他们的底线,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应该不会帮助法国人登陆伦敦。”
“当然,前提是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
“我的陛下,这并不是个两难的选择。”
“因为,两难的选择,是两者相近。”
“而现在……”
“是让法国人登陆伦敦、让王位僭越者勾结托利党人复辟?”
“还是答应中国,承认战败,接受中国的关税国债兑付偿还计划?”
哈利法克斯伯爵则补充道:“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中国人想要的,只是贸易。如果我们放开关税,允许中国的商品在不列颠的每一个角落售卖……”
“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方面,会保护我们免遭法国的入侵?”
“我的陛下,正如每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必然会反对马基雅维利一样。”
“而每一个真正的科尔贝尔主义者,一定最反对科尔贝尔,如果他不是法国人。”
“即便现在中法结盟,也不见得中国人就会喜欢高关税和对国产工业替代着迷的法国。”
“中国的那位公爵,虽然一直在叫嚣着自由贸易。但他所说的自由贸易,指的是中国的棉布进入英国,却绝对不是法国的呢绒进入英国,即便如果后者也是自由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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