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汉·《今日良宴会》
春秋中期,晋、楚、齐争霸激烈,江淮、黄淮流域所有的诸侯国几乎都卷入战争,兵连祸结,没有宁日。
晋、楚两大国势均力敌,一个内忧,一个外患,也想暂时罢战休养,更不用说那些被卷入战乱的小国了。
公元前546年,望眼欲穿的“弭兵”运动就此展开。
虽然所有国家都爽快地表示了赞同弭兵,但真正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
五月二十七日,晋赵武、羊舌肸先行来到宋国,宋平公在司城子罕、右师华阅、左师向戌、司马仲江、司徒华臣、司寇乐遄的陪同下,隆重的设享礼欢迎赵武一行。
宋国的接待方案令赵武很满意,因为这是一次事后令孔子都感觉很“多文辞”的盛宴,双方在喜气洋洋、轮杯把盏的歌舞升平中展望了美好的未来。
二十九日,郑执政良霄抵达宋国。
六月二日,鲁司徒叔孙豹、齐次卿庆封、大夫田须无、卫上卿石恶不约而至,抵达宋国。
八日,晋再次派遣卿大夫荀盈抵达宋国,晋二卿一上大夫赴约,足显重视。
十日,邾国国君邾悼公亲自来到宋国捧场。
秦国虽然同意弭兵,但之前打过招呼,有事不能出席会议——秦国还是放不下对晋国的仇恨。
半月之内,各诸侯国都派国内实力派人物抵达会盟现场,足以见证大家对这次弭兵会盟的重视程度,但他们也发现,真要达成弭兵,还少了一位关键性人物——楚国代表。
楚国方面也很重视,楚康王派令尹子木和大夫子晰出席本次会盟,但走到中途时候,子木突然觉得去的都是一些晋国的盟友,预感此次会盟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应该慎重起见,于是只身返回,从楚国调集军队驻扎陈国,命子皙先到宋国打探情况。
仔细分析,觉得子木如此考虑不无道理。
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会盟,虽然晋楚双方从表面作出不少的规定,如军事方面“无相加戎”,经济方面“备救凶患”,外交方面“交贽往来”,但这些都是对晋、楚二国的本体进行了限制,而并未对二国的附属国家作出具体的约束。
盟约的片面性,使得晋国在其后的政治外交中,再次以“尊王攘夷”为由,不断拉拢小国,从地缘政治上孤立楚国,导致楚国不得不以郑国为突破口,借此来破坏盟约,重新获取中原市场的主导权,结果爆发其后的“鄢陵之战”。
鄢陵的失利,使得楚国天天都在想着复仇,积极整军备战,以图“复楚国之师”。
如果不是吴国崛起,与晋国剑拔弩张的楚国绝不会同意弭兵。
子木担心,如果这一次谈判结果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将会引起两国之间更猛烈的冲突,到时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会盟者一网打尽。
在这种敌视情况下,直到十六日,子晰才晃晃悠悠的抵达宋国。
楚国没有带着诚意而来,但是赵武和向戌却是很有诚意的,尤其是向戌,一年来不辞辛苦,兵荒马乱毒虫野兽的从东跑到西,再从北跑到南,为了把交战各方拉到谈判桌前,没少费脑筋。
于是,向戌又煞费苦心的将赵武和子晰拉倒谈判桌前,磋商会盟意见。
具体谈判过程史书没记载,可以想象定是火药味十足,但在向戌不断的调解下,双方慢慢达成一个暂时满意的磋商意向——“晋、楚之从交相见”。
通俗点来说,就是弭兵以后,晋的属国朝贡晋国的同时,要朝贡楚国;楚的属国朝贡楚国的时候,也要朝贡晋国,不能搞小山头、小圈子、小团伙那一套。
一碗水端平,公平公正公开,谁也不吃亏。
晋楚并霸的基调就此奠定。
初步意向出台,接下来就要等楚令尹子木亲自到会场盟誓,为显诚意,向戌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陈国,邀请子木赴会。
子木对“交相见”的第一轮谈判结果很满意,但还是不大肯定,因为他发现其中一个破绽,质问道:“秦国和齐国也向我们朝贡吗?”
始料未及的向戌突然一愣——齐国争霸之心路人皆知,又把晋国视作劲敌,是绝对不会向晋国纳贡的,何况与晋国有世仇的秦国?
于是,向戌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立马拉上赵武和子晰召开第二轮磋商,同时向二位转达了子木的意见。
赵武知道子木在故意刁难,想让他知难而退,气愤道:“晋、楚、齐、秦四国地位对等,晋国不能指挥齐国,如同楚国不能指挥秦国一样。告诉子木,如果楚国能让秦国纳贡,我就敢让齐国纳贡。”
没办法,向戌又马不停蹄的奔向陈国,将赵武意见向子木进行了转达。
得到复命的子木也不敢保证秦国能否向楚国纳贡,派人请示楚康王,楚康王本来对“交相见”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的,就担心出现这样的岔子坏了大事,就转告子木:“齐国和秦国就不考虑了,其他国家‘交相见’就行了。”
楚人以退为进,胜一筹。
这一次,子木没有为难向戌,他看着眼前这个黝黑而坚定的中年政客,为国为民斡旋于列国之间,为了和平不辞劳苦,肃然起敬,当即整备行装,向向戌保证一定赴约。
向戌真的好难。
更难的还在后面。
一来二去,又到了七月份,离赵武赴宋已经整整一个月过去了。
二日,夜。一路风尘抵达宋国的向戌再次拉上赵武和子晰,双方根据楚康王意见进行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的磋商。
磋商的同时,向戌又不停地在各国代表之间游走,同代表们亲切的、深入的交换意见,倾心听取各方声音,以确保结盟之时不会发生多余的争讼。
代表们也积极参政议政,针对本国的社情民意进行了适当的诉求,希望晋楚两国周全考虑,积极采纳。
最终,在向戌积极斡旋下,各方代表最终达成“齐言”,统一了盟辞。
四日,万众期盼的子木姗姗来迟,同时到达的还有陈国的孔奂、蔡国的公孙归、曹国和许国的大夫。
几经周折的向戌长舒一口气——晋楚联盟终于到期了。
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浑身疲倦的向戌不知道的是,在他的撮合下,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向戌——一个史书上默默无闻的宋国三号人物,记载最多的只是寥寥数语的“向戌善”、“谓向戌”、“向戌复”,但他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和智慧,开创了一个长达四十年的和平年代。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史由伟人开创,由圣人书写,但历史背后那些同我们一样的向往和平、渴望美好生活的人,却是那些没有任何修饰的小人物来争取和保护。
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向戌(qu,不读戎),生卒年不详,子姓,向氏,名戌,任左师,食邑在合,又称合左师,春秋时宋国大夫,第二次“弭兵”运动的发起人。
这是一次“兵车之会”,各国都带了军队前来,围绕驿馆依次排开,楚、晋分处驿馆两端。
为提前营造晋、楚双方和平共处的友好氛围,子罕建议双方不挖战壕,象征性地编些篱笆隔开,以表弭兵之诚意,迅速得到赵武、子木点头同意。
显然,这些预示和平的篱笆丝毫没有起到沟通、交流的作用,反而增添了两国之间拔剑张弩的紧张气氛。
数百年的征战,在晋、楚双方心头都留下了不可调和的阴影,不信任感牢牢盘踞在两国之间,而处心积虑的博弈在整个会盟期间也从未停止。
这一夜,彻夜难寐。
荀盈更是提心吊胆,毕竟睡在隔壁的是血战了近百年的世仇,便不停的上厕所,借机观望楚营动态,只要风吹草动,马上推醒赵武,提醒他“楚氛甚恶”,只怕是要见刀兵。
赵武仿佛对这次弭兵胸有成竹,不停的安慰荀盈没事,后来被荀盈整的厌烦,没好气的说道:“如果楚军真的打来,我们就进入城内,他们能把我们怎么办?”
荀盈的担心还是很有必要的。
次日,会盟正式开始,各诸侯国代表准备在宋国西门外集合,楚太宰伯州犁惊讶的发现,楚军将士外穿软衣,内着皮甲,仿佛不是去会盟,而是去打仗一般,急忙将情况向子木禀告。
没想到子木也同样装束,伯州犁大惊失色,忙问何故?
子木严肃的表示,如果会盟情况不容乐观,就准备将赵武、荀盈、羊舌肸等人一网打尽,以此威胁晋国,大伤晋国元气,也不失快事一件。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伯州犁急忙劝道:“我们去会盟诸侯,一定要守约,如果失信于人,就算得了天下也失了人心啊!”
子木收住大笑,嘿嘿一笑,冷冷道:“晋、楚二国‘无信久矣’,讲信义又有什么用?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楚成王盟会上抓住宋襄公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唯利是图而已,不论失信守信,只要对楚国有利就行了。”
伯州犁原是晋人,对晋国还是有点感情的,见平时严于律己的令尹子木,对外却是如此急于建功,甚至不惜失去信用也要发动战争,急忙将此事告知赵武,希望赵武迅速拿出对策,以防血溅会盟。
赵武得知消息,也拿不准主意,急忙问计于羊舌肸。
在春秋时期的战争观中,争霸是除了军事实力的比拼外,人们更相信胜利是站在“信”和“义”这一边的,一旦一方在一场战役中失败,即使还保有一定的竞争实力,也往往不再反扑,而是反省自己的“信”和“义”是否出了问题。
羊舌肸经过仔细分析,觉得“非所患也”,冷静答道:“匹夫不守信,尚且不得善终,何况贵为一国之卿?楚国兴不义之师,即使军队数量增加一倍,我们也是可以抵抗的,您有什么可害怕的呢?相反,楚人不守信的举动,对晋国反倒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霸业就更稳固!为国而死,又有何不可?”
赵武从其言,泰然赴盟。
楚人为国谋利,再胜一筹。
几经周折,各国代表全部按时聚集于宋国,会盟正式开始。
弭兵之盟由子罕、向戌两位东道主主持。
会盟议程一切顺利的、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终于到了最后、最重要、最关键的环节——歃血盟誓。
谁先歃,谁就是名义上的霸主。
谁后歃……
你还记得世界第二高峰叫什么吗?
显然,从向戌的面部表情来分析,这个问题磋商时谁也没考虑到——谁第一个来歃血?
与会人员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关乎国家荣誉,晋楚双方必定不可避免的起争执,气氛又一度紧张起来。
楚令尹子木不表态,静静的看着赵武。
赵武果然沉不住气,他坚定的站起来,大声向与会者强调:“晋国本来是诸侯的盟主,曾受王命于践土,遂服诸国,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哪个诸侯在晋国之前先歃血的。”
言外之意——这次还是我们晋国先来吧。
子木冷冷一笑,针锋相对:“您三番五次重申两国地位相等,如果一直都由晋国先,那岂不是说楚不如晋?‘且晋、楚轮主诸侯之盟也久矣’,凭什么说霸主独为晋国?”
说完,故意将外衣一抖,向赵武含蓄的露出内层皮甲。
我有刀。
赵武不怯。
晋、楚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僵持不下,楚军蠢蠢欲动,摆出要向赵武等人拼命的态势。
为了不让和平希望破灭,羊舌肸又出来打圆场,再次劝赵武:“诸侯归服晋国,是因为晋之德,而不是因为谁先歃。您致力于德行,就不要去争先后了,让楚国先歃,做做小国盟主,不也是可以的吗?”
赵武向来主张实行“仁”和“信”的政策,他没有图霸之心,以“焉能恤远”自视;他没有长远计划,以“朝不谋夕”自居,见羊舌肸如此一说,也就将歃血首位让与子木。
楚人态度强硬,再胜一筹。
子木一步一步走上台前歃血,次之为晋,然后是众多与会诸侯。
晋、楚两国终于携手,将盟书载于竹简,向戌作为东道主,宣读弭兵盟约:
晋、楚并为霸主,地位相当,永结友好,两国及两国属国不得发动战争;
晋、楚皆有义务保护朝贡诸国的利益、财产、领土、人民;
除秦、齐二国外,晋之从国必须朝聘于楚、楚之从国也必须朝聘于晋,且要相同的礼仪与标准。
全票通过,无异议!
至此,弭兵之盟圆满完成。
这是一次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会盟,也是一次团结鼓劲、凝聚共识的会盟,更是一次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的会盟。
弭兵之后四十多年间,晋、楚之间再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中原大地进入了一个长期的相对和平阶段,各国也顺应历史潮流地开展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百姓得以修生养息,有力的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弭兵好处很多,千秋无量,不再赘述。
但却有一个人对这次弭兵产生忧虑——宋司城子罕。
子罕事后曰过:“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
他认为,“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子求去之,不亦诬乎?”
子罕的这两段话可以用我们熟悉的九个字来进行诠释——“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诗.小雅.常棣》)
战争促使诸侯国家内部和谐一致对外,如果没有外在的威胁,国家易生内乱,反而会更快地灭亡。
(以上观念不代表本人立场。)
所以,子罕不认为弭兵有多么大的功劳,仅仅是为了弭兵而弭兵。
果不其然,就如子罕所预言,弭兵之后,诸侯国之间的斗争瞬间转入各国内部斗争,旧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逐渐被新的制度所取代,出现政权下移、大夫执政、互相兼并的现象。
其中比较典型的,就如晋、齐、鲁等国一般,把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和平岁月,全部用来内讧,书写了一段段令人扼腕的历史——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三分鲁政,这也成为瓦解春秋时代的直接因素。
“忘战必危!”——《司马法》
不同的是,尚武的楚人并没有忘战,只不过争霸斗争的战场,由中原转向淮河至长江流域的楚、吴、越之间进行了。
一个全新时代渐趋渐近。
一个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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