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如果没有家规,孩子马上就会犯错;国家如果没有刑罚,百姓马上就会互相争斗;天下如果没有诛伐战争,诸侯互相侵犯的情况也会马上出现。所以,家里不能没有责罚,国家不能没有刑罚,天下不能没有诛伐。古代圣王有正义的战争,却没有废止过战争。
——吕不韦·《吕氏春秋·荡兵》
春秋初期之前,诸国对于战争的态度,都是非常神圣的去礼待,所以士兵都是由贵族子弟(士)担任,以示尊敬和严肃,一般人还没资格打仗,托关系也没辙,顶多当个勤杂。
如果某个诸侯国出现“为不善”的情况,天子或者天子代言人(“伯”,霸主)就跟他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就打。
所以,当时的人们就把战争当做是维护正义和治理天下的良药(“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是正礼乐、除暴乱的唯一选择,只要耳闻有战事发生,就像“孝子之见慈亲也,饥者之见美食也”,让人欣喜若狂。
后来就欣喜不起来了,因为后来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了,战争慢慢的演化成现在这个样子——春秋无义战。
周平王东迁之后,王室衰弱、诸侯割据、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以秦、晋、齐、楚为首的四大强国在不断开拓大后方的同时,也对中原虎视眈眈,企图称霸以令诸侯从而获取红利,致使生灵涂炭百余年。
期间,诸国曾尝试走和平发展、共同富裕的道路(华元弭兵),但仅仅过了三年,因晋、楚之间爆发鄢陵之战而流产,中原再度陷入纷争。
和平是一种奢望,可遇不可求,无人再寄希望于弭兵。
但有一个人除外——晋中军将赵武。
他有一个伟大的抱负——共和。
赵武,嬴姓,赵氏,名武,赵盾之孙,赵朔之子,晋文公外曾孙,政治家、外交家、和平倡导者和践行者。
赵氏为晋国世族,赵武曾祖赵衰为晋文公时大夫,曾辅佐晋文公成就霸业;其祖父赵盾,作为晋国的执政大臣,历事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三朝,权倾朝野;其父赵朔在晋景公时,也任大夫之职。
赵武是含着钻石汤匙出生的。
但“族大多怨,常成怨府;族大逼君,易为君仇”。晋景公时期,一门三卿的赵氏家族自恃族大权重,引起栾氏、郤氏的不满,晋景公也对势力庞大的赵氏也颇为忌惮。
趁着赵氏家族内部矛盾,栾氏、郤氏借晋景公之名,发动“下宫之难”,出兵族灭赵氏。
有祸国殃民的佞臣,必然也有满腔正义的忠臣,时任新中军将的韩厥便是其中一个。
在韩厥奋死力保下,十来岁的赵武随母亲赵庄姬遁入晋侯宫中,才保住一条性命。
小小年纪便已经历政斗的腥风血雨,眼见昔日繁华一夜之间玉石俱焚,族人被屠,血流成河,震撼他幼小的心灵,让他对“争权夺利”之流厌恶至极,对和平的渴望在他心里萌芽。
数年后,晋景公逝世,晋厉公即位。
晋厉公年纪和政治资历尚轻,不能有效驾驭手下一帮重臣,他想启用一批忠于国家、反感栾氏和郤氏的贵族,来压压这些人的嚣张气焰。
赵武,这个对栾氏和郤氏有着深仇大恨的名字闪入晋厉公脑海,于是他重新启用赵武为大夫,继而打算升任赵武为卿,借之旧势与诸卿逐力。
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短文,讲述的是晋厉公为赵武举行弱冠之礼后,赵武相继拜见八卿、八卿对赵武态度的段子,读来唏嘘不已,在此稍加完善以飧读者。
赵武首先拜见栾书。
栾书是发动“下宫之难”的罪魁祸首,对于赵武复出五味杂陈,担心日后复仇,但栾书是个口腹蜜剑之人,表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栾书感叹道:“潇洒!昔我侍奉令尊,他外表很美,却有些华而不实,您可要努力啊!”
赵武拜见荀庚,荀庚说:“漂亮!只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你的将来。”
不久,荀庚寿终,其子荀偃立。
赵武拜见士燮。
士燮直接将父亲士会的家训搬来用来勉励赵武:“贤人受宠而慎,愚者得宠而骄。明君赏谏臣,昏君惩之。古之君王,建德政而纳百姓之言,命乐师诵读箴言,百官献诗讽谏而不受蒙蔽,纳商旅之言于市井,辨吉凶于歌谣,考察百官于朝上,询问毁誉于道旁,以纠不正,这一切用以提高警惕。明君最痛恨的就是骄傲。”
这番话对赵武影响深远,默默将范氏家训铭记于心,受用终身。
后来,赵武与叔向游于九原,问之:“如果死者可以复生的话,我们跟谁一起呢(‘吾谁与归’)?”
叔向回答说:“那应该是阳子了!”
赵武摇摇头,说:“阳子在晋国处事廉洁正直,然而不免身亡,他的智慧不值得称道。”
叔向说:“那应该是晋文公的舅舅子犯了!”
赵武摆摆手,说:“子犯只懂得保全自身的利益,而不顾及辅佐国君治国,他的仁义不值得称道。”
叔向问道:“你认为是谁?”
赵武若有所思,想起弱冠之礼时那个明亮的宫殿,认真的说道:“应该是随武子(士会)!他向国君‘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奉国君不结纳党羽,不阿谀奉承。”(左丘明·《赵文子称贤随武子》)
赵武拜见韩厥。
韩厥公正廉明,执法不畏强权,赵武祖父赵盾对其十分欣赏,并提拔其入卿,算是有知遇之恩的恩人了。
韩厥对赵武的期望很高,鼓舞道:“谨慎警戒以成人。成人之首在于亲善人。亲善人,善人荐善人。如此,恶人就无所适从。若亲恶人,恶人再荐恶人。那么,善人便离开。人如草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上冠冕,就如宫室之有墙屋,只不过祛除污秽、保持清洁罢了,其他还有什么可增益的呢?”
赵武拜见荀罃。
荀罃同韩厥有非常牢固且持久的君子之交,他也勉励其道:“好好努力吧!成季、宣孟之后,只为大夫就是耻辱。赵衰知典章以佐文公,精通法令而最终执政;赵盾谏襄公、灵公,由于强谏而被灵公所怨,依然冒死进谏。你加油吧,以成子之才,宣子之忠,侍君定能成功。”
赵武拜见郤锜、又相继拜见郤犨、郤至。
三郤崛起之路是赵氏的血泪铺垫而成,赵武入仕极有可能侵害郤氏的既得利益,自然对这位小弟不加待见,言语刻薄、酸讽:“求官之人很多,长得潇洒有什么用,青壮不如老者的地方还多得很呢!如果你比不上别人,就退而求其次吧。”
赵武退朝后马上去见他得老师张孟,将冠礼中的情况进行了汇报。
张孟想了想,说:“听从栾伯,可使自己不断进步;听从范叔(士燮),可以恢弘自己的德行;韩子(韩厥)之诫,有助于你成就事业。条件都具备了,能否做到就要看你自己的志向了。至于三郤的那些让人丧气的话,没有什么价值。或许知伯(荀罃)说得对,正是先人的恩泽在庇护、滋润着你啊。”
很可惜,晋厉公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便被栾书、荀偃弑杀。
晋厉公死后,晋悼公即位,赵武也迎来人生的辉煌。
晋悼公打破常规,费栾书,立忠勇正直的韩厥为正卿,并提拔赵武入卿,命其佐新军,居八卿之末。
期间,晋悼公命赵武入郑国,与郑简公及子孔等谋和,签订合约。
赵武不辱使命,使郑国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都以坚持拥护晋国霸权为己任,为晋悼公复霸之路的闭幕画上圆满句号,立下不世功业。
随后,赵武被晋悼公连提五级,将上军,命韩厥儿子韩起佐之,成晋国荀偃、士匄之下的实权派三号人物。
赵武与韩起这对黄金搭档日后也成为晋国的中坚力量。
不久,晋悼公仙逝,晋平公即位。
晋平公为延续晋国霸业,继承晋悼公遗愿,待荀偃、士匄相继去世后,赵武修成正果,为正卿,执掌晋国军政,此时,距下宫之难已过35个春秋。
期间饱受的困苦、凌辱不一而诉。
后来,元代作家纪君祥将赵武的这段经历进行演绎,创作出杂剧《赵氏孤儿》,与《窦娥冤》、《桃花扇》、《长生殿》一起,并称中国古典四大悲剧。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种坎坷生存环境下,赵武的人格没有反人类反社会,相反,还激励着赵武不忘共和初心,养成修身、养性、治国、平天下的悲天悯人情怀。
赵武执政后,为重树晋国之威,亲帅三军伐齐,以报其助栾氏祸晋之仇;其后派韩起尊王,觐见周天子,以身作则重施周礼,把无人过问的周灵王感动的感激涕零;以重礼待诸侯,主动减少诸侯纳“币”之数,众心归晋;其后盟诸侯于澶渊,扣押公然挑衅的卫献公,重申晋国肩负维护中原秩序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
做好这一切后,主张天下共和的赵武,终于将毕生精力放在天下人都昂首期盼的一件事情上——弭兵。
晋悼公死后,晋内有六卿专权,矛盾重重,公室日卑,凝聚力渐弱;对外,西有秦患,东有齐忧,南有楚雄。
在长期的争霸斗争中,晋国的盟国也承受着沉重的负担,“晋政令多无常”,且“大夫多贪,求欲无厌”,同盟关系貌合神离、摇摇欲坠,晋国也很担心有朝一日“失为盟主”。
共和的环境对于晋国来说,也已成当务之急。
经过赵武的对中原形势认真分析,他认为“若敬行其礼,道之以文辞,以靖诸侯,兵可以弭”。
他的判断没有错。
首先,赵武将目光投向同样有着嬴姓赵氏血缘关系的国家——秦国。
从秦穆公的三结“秦晋之好”、帮助晋文公登上君位的手足之情,到“崤之战”的秦、晋不共戴天之仇,令二国之间兵连祸接长达八十余年。
八十年来,秦国严重拖累了晋国的称霸之路,为了构建稳固的大后方,彰显霸主气度,赵武向秦景公抛出橄榄枝。
秦景公之朝,既没有非常有名的谋臣,更没有叱咤风云的战将,除了拖延战术、诱敌深入、坚壁清野、节节抗击等游击战术外,基本没有与晋相抗衡的军事水平,面对赵武议和倡导,秦景公心有灵犀,委派胞弟公子针访问晋国,洽谈友好。
这是一次圆满的洽谈、一次胜利的洽谈,自此以后,秦、晋之间的斗争基本结束,下一轮厮杀则要等到一百多年后的三晋伐秦战争。
接下来,赵武将要面对他共和之路最后一个对手——楚国。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策略,光靠一股子蛮劲,是很难达到四两拨千斤的理想目的,赵武就是一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与楚国对接,而是找了一个中间人——宋执政大夫向戎。
之所以选择向戎的原因有三:
宋为公国,爵位尊贵,宋人乃殷商后裔,自感出生高贵的他们绝不肯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古风犹存,很得当时诸侯信任,比“晋来从晋,楚来从楚”的“贰国郑”在名声上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当初华元弭兵的时候,作为小跟班的向戎同华元一起游说各国,学到了很多宝贵的经验,如果让他去促和这次弭兵,轻车熟路,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向戎与赵武和楚令尹子木的私交一直很好,说得上话,是弭兵消战的这个历史重任的唯一人选。
旷日持久的战争带来沉重灾难,而对于中小国家、特别是对夹在大国之间的宋、郑而国,灾难最为惨重,面对与“国家之利”的弭兵重托,向戎毫不拒绝,决心极力斡旋,不遗余力促成各国的和解。
楚国,内部斗争虽然没有晋国那样复杂、尖锐,但新兴的东方吴国势力蒸蒸日上,连连发动战争,蚕食周边小国,令楚国陷入困境,疲于应付,已成心头之患。
北方,晋国势强,以致郑、宋等诸国争取不来,此种形势下,楚国也乐于弭兵,与晋国平分霸权,然后安心对付吴国,再图中原。
于是,向戎“如楚,楚许之”。
接着,向戎“如齐,齐人难之”。
齐执政大夫崔杼觉得弭兵一事过于天真,会重蹈华元弭兵覆辙,本着一丝争霸的野心和可能,便想拒绝,后经陈文子劝说,方才勉强答应。
最后,向戎“告于秦,秦亦许之”。
四大强国皆“许之”,小国更不用说,欢欣期盼,于是,春秋时期一场关乎诸国命运的盛会即将拉开帷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