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听到的声音,咀嚼、吞咽、拆骨、刀叉切割肉类,擦碰瓷盘,当然还有吸鼻涕和隐隐约约的唔咽声……
所有的这些声音混合到一块,再综合侍女脚踩地毯,往来奔忙,最终合成了现在这个多声道的立体音效——贝尔吃肉。
真的,以人类之躯可以做到这一步,已经从科学层面完美地解释了在几百万年以前,智人为什么能在与海豚和狼的竞逐中获胜,成为地球上唯一的统治阶层。
答案就是求生欲,以及强烈得足以忘却求生欲的贪婪。
洛林伸手去够桌上的酒瓶,准备给自己来一口波尔多压压惊,这个动作被贝尔的余光捕获,他猛地抬起头来,鼓着腮帮子,撕扯着牛排,恶狠狠瞪着夺酒之手。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名为护食的尴尬气息。
洛林轻轻咳嗽两声,大手成爪笼住酒瓶,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
“德雷克同学……”贝尔努力咽下满嘴的肉,刀叉切割,目不斜视,“你想干什么?”
“给你……倒酒?”
“可我杯里还是满的。”
“上一份单点已经上完了,我估摸着,你可能准备再点一些,而在那之前,会需要喝点酒涮洗口腔。”
刀叉当即顿在原处。
贝尔嘴唇哆嗦,热泪盈眶,扭过头与洛林深情对望:“我还能再点一些?”
“这里是我的庄园嘛……”
“两份菲力,三分肋排,黑布丁也来两根,不要切,整根那种,然后,这是什么酒?”
“玛歌之丘,是莱斯托纳克家族的自产陈酿……”
“再来两瓶!”
“真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洛林哭笑不得地放开瓶子,朝餐厅角落的芬利尔挥了挥手,“去办吧,照着朱迪亚先生的需要,让厨房尽快把东西端上来。”
……
酒足饭饱。
喝了三瓶价值几十镑的顶级波尔多,胡吃海塞地咽下了至少十份牛排和三根粗大的黑布丁,在将死与未死之际,贝尔终于恢复理智,及时地停止了进食。
两人转场到书房,捧着香茗,开始叙旧。
“如果你希望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遭遇,趁死之前,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
“什么叫把记得的都告诉你……”贝尔费力地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坚硬如铁的肚子倾斜向上,充分利用胃和肠道的空间,“你已经把我视作弥留之际了么?”
“大体上差不多。”洛林比了比喉咙到下腹的位置,“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你今晚塞进去的东西足可以堵到喉咙,只要睡觉的时候姿势有恙,就会挤压住气管,把你自己扼死在梦里。”
“真的?”
“所以有什么遗言就留下来,我会亲手交给你妹妹的。”
“遗言……或许真是遗言也说不定。”贝尔深深叹了口气,“简而言之,我正在畏罪潜逃。”
噗!
洛林一口茶喷在茶几上,淌湿了半张桌面:“你说什么?”
“我,畏罪潜逃。在南安普顿向你倒卖海事通勤的事情曝光了,提督……不是,沙克.德雷克要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我提前收到了消息,趁着中途靠岸,逃下了船。”
“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你以为我会信?”
“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贝尔痞赖地耸了耸肩。
洛林难得来了精神:“好,你说是事实。我问你,那位德雷克少将为什么不在船上召开军事法庭?狮子号是分舰队旗舰,有两套指挥系统,难道凑不出十二个校级以上军官?”
“我是从流浪号开始追随沙克.德雷克的老人,在船上总归有一定的影响力,他怕船上法庭作出对我有利的判决。”
“然后呢?他一心置你于死地,却不知道要保守秘密?”
“他把消息瞒得很死。”贝尔从怀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审判令,“只可惜,在打扫提督卧舱的时候,勤务发现了这东西。”
洛林将信将疑地接过审判令,上面写着贝尔的履历、罪名和案件的基本情况,底下有沙克的签名和德雷克的印戳,在陪审和法庭人员的栏位却空空如也,像极了一张真正的审判申请书。
他把审判令丢在湿漉漉的茶几上:“上面只有德雷克少将一个人的签印,并没有扩散,很容易就可以伪造出来。”
贝尔忍不住苦笑:“如果上面有第二个人的信息,不是应了你刚才说的【他一心置我于死地,却不知道要保守秘密】的说辞?”
“就是这样。”洛林理所当然道,“一桩涉及四十几支步枪的倒卖军需发生在自己的亲信身上,在他的官阶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但如果召开军事法庭,却足以要了你的小命。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说不通,沙克.德雷克虽然古板寡情,但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你倒是了解你的哥哥……”贝尔似乎放弃了争辩,仰起头,回忆往昔。
“我在圣萨尔瓦多逃下船,一路辗转逃到金士顿。”他瞥了洛林一眼,“别问我为什么到舰队驻地自投罗网,问就是我没钱。身上的零钱根本不够搭船回欧洲,留在西印度的话,哪儿都差不多。”
这一点洛林倒是没怀疑过。
贝尔的家庭状况洛林知道得很清楚,他不会在自己身上留太多钱,逃难的人也不可能向船上的同僚借盘缠。
至于为什么会来金士顿……
金鹿号与狮子号在皇家港外碰过面,既然如此,贝尔很有可能会来金士顿投奔洛林。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贝尔说的畏罪潜逃是真实的。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贝尔继续说。
贝尔小小地抿了一口茶:“我在金士顿找你,没找到,在码头上打听到德雷克商会在金士顿开设了分会,又通过任职分会的老伙计打听到,你在卢西置办了庄园,就过来投奔你了。”
“你如果是来卢西找我的,怎么会……”话说一半,洛林突然僵在半道。
奥菲小姐的话猛然间响彻在脑海,她曾说:“有一个自称是您朋友的落魄汉,他希望在庄园中等您回来,被我赶出去了。”
这事不会这么巧吧?
令人愉悦的探索欲升了起来,洛林摇了摇手边的铃铛,让门外的侍女把奥菲小姐叫进来。
奥菲小姐一进门,目光与四叉八仰坐在沙发上的贝尔对撞一处,两人脸色都是一黑。
“哼!”“嘁!”
洛林一眼就看明白了,二位是有故事的。
他轻声问:“奥菲,我不在庄园期间,你说赶走了一个自称是我朋友的落魄汉……”
“就是这个无赖,老爷!”奥菲小姐尖着嗓子抢答,“另外,刚才他一餐吃掉了九十八镑又十六先令,纵然您身家丰厚,对这类所谓的朋友还是需要敬而远之,免得坐吃山空。”
洛林从奥菲小姐的话里感受到深切的敌意,不由探询地看向贝尔:“朱迪亚同学,你怎么招惹我的管家了?”
“像我这种与人为善的绅士怎么可能随便去招惹正经的淑女?”
奥菲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信口雌黄,无耻小人!”
“喜怒无常,泼辣刁蛮。”贝尔摆出不屑的嘴脸,“每次见你都是这样叉着胳膊耀武扬威。怎么?便秘还没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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