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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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在平川听老人提了一句“你哥不是也在这里”之后,江雪缠着人家问了好久;老人实在扛不住,就说是自己猜的。江雪不服,追问他道:“既然如此,那爷爷你究竟是如何猜晓我还有个哥哥在这里?”



    老人便祸水东引,先说看她和凌征两人关系颇好,亲如兄妹,有娇儿态,料她小时必然有个哥哥照顾,又说自己精通命算推演、阴阳五行、八卦易书、紫微斗数、看气观相,就连那风水青囊之术也是略懂三五的,见她眉心有煞气纠缠,隐隐不散,又兼谈吐之间心神不定,想是家中突遭变故,来此投靠长兄。



    见江雪听得目瞪口呆,老人忙打马虎眼道:“我也不过是瞎说胡侃,算不得准的,乖丫头不必当真。”



    且说当下,谈话间,凌江二人已经绕了几个弯,拐到一条街心,迎面便是一家售卖绫罗锦缎的丝绸店铺。好大一张门面,光一个正门就用了不下三十块门板。江雪率先蹦跳进去,凌征只好轻步跟上,他时常不解,江雪性子大大咧咧,整天像是瞎转,倒也粗中有细,总能找到几件实事来做。



    凌征看着江雪昂扬的脑袋,“这就是积极的人生吧。”他心想,当然,还要有几分能力相匹配,不然只会让人觉得胡闹。



    “那你到这儿来是……”凌征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赶来招待江雪的年轻伙计打断了。



    只见他竖起大拇指,“姑娘果真是个诚信人,定好的时辰一分不差!”随即真诚一笑,“姑娘要的衣裳我们已经连夜裁好了,目下就拿出来给姑娘展看两眼?”



    伙计一身灰衣,态度恭谨,想必从这笔买卖得了不少实惠。



    江雪面有得意之色,伸手抚摸身边几匹颜色鲜亮、顺滑凉爽的丝绸,吩咐他道:“拿来我看。”不忘偷瞥凌征一眼,叫你说我懒怠,真当我是孩子吗?我还答应要给你做饭吃呢!



    开口对凌征解释道:“自然是来买衣服了,进城第一天我就挑好了面料,以后每天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假扮……呸,打扮成一个文雅贤淑的女子,万一哪天不期而遇碰上了雨哥哥,不能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凌征心下戚戚,真是好羡慕他。



    不出一盏茶功夫,伙计已经盥洗完毕,擦拭掌心,双手捧着一张二尺见方的紫檀木盘,木盘上叠着一身“白底红纹绣金凰”的精美襦裙,边上并摆着一条嫩柳鹅黄色披肩、一对丹凤翡翠簪、两块霞霓红纹玉佩、几支白铜鹤首衔珠钗;金镶玉四蝶银步摇、梓木镀银梳篦、金灿灿一堆梅花钿等一应精致无双的配饰呈到江雪面前。



    衣裳干净如云端白雪,明艳似傍晚霓虹;绮罗发散清香,不似凡尘之物。一晃眼,凌征还以为是身居蟾宫的仙人裁下一尺红霞,并几抹傍晚残阳糅合成胭脂傅粉人间。



    伙计浅浅一笑,抬头说道:“古人云:‘浴兰汤兮沐芳’,这身衣裳已在熏笼上用上等兰香熏足两个时辰,姑娘豪爽,我家掌柜的说了,这些钗、冠、簪、篦本该就您这样的佳人佩戴,方不辱没其手艺,因此随姑娘挑选其中三件,绝不多收您一文!”



    “簪子我有。”江雪两指捏着一缕秀发,略一思忖道:“我想编个发髻,留下两支珠钗,和这把梳子就行,花钿换成红色,别的就留着另配贤媛吧。”



    凌征偷偷咽口口水,他不知道这身现做的衣裳并这些首饰究竟要花多少金银,也不知道江雪到底哪来那么多的钱。



    伙计便将木盘放在边上布帛上,将其他佩饰一一小心捏起,放入身后一只木箱,认真上了锁。



    便在此时,江雪两手一抓,把那新衣一抖,噗噗一阵声响,兰香扑鼻,白底红边的襦裙轻盈张展开来,飘飘如云坠凡尘,招招如火燎群芳。



    凌征盯盯那身衣白似雪,裳红如花的新衣,再瞬目瞅瞅江雪,心下不禁神思飞扬。



    江雪将衣裳拉到身前,低头比划一下,突然抬头瞪凌征。



    凌征一怔,他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说过话,便也反过来看她,不知是什么意思。



    江雪杏眼一睁:“出去!”



    伙计便在一旁说道:“若要此时换衣,姑娘请随我来。”



    凉风忽起,吹皱一条溪流,青水如丝。



    天边隐隐有片乌云,两岸有些人家已经把早间晾晒的衣物收拢起来了。凌征坐在一条青石拱桥上,呆呆望着脚下溪水,两眼怔怔出神:明明说要给他做饭,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没个动静,听说她哥哥可喜欢吃她做的饭了。唉……做什么事情也不跟他说一声,满脑子都是那个雨哥哥,自己真是多余。



    自遇到江雪以来,凌征眼中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目光:已经到了龙翔城,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就这么回去吗?她不会做坏事的,就是来找自己的哥哥;她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反倒是遇见她的人要小心保护自己。



    回去吗?就现在?不行,还有红炎没拿回来哪……是我输给她的,堂堂七尺男儿莫非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就这样不辞而别吗?可是又好不甘心!



    凌征捏着手中不知从哪儿摘来的一朵桃花,一片片揪它的叶子。



    “走、不走;走、不走;走……”



    “在这里做什么?”



    凌征一愣神,像是江雪的声音,可她的声音从没这么温柔。他翻身落地,只见身前站着一位简直不入红尘的女子。



    江雪眉心点着一朵三瓣梅花钿,额前碎发自此处分开翘向两边,一头乌黑靓丽大长发挽成一团飞仙髻,两只珠钗左右挺立,头上并无发冠,只插着一支琥珀色的龙纹簪子,正是凌征曾见过的那支。



    肩上挂着两尾小麻花辫,垂落胸前,夹上左右成对的金色小铜套,伸出最后几寸发梢,如同浸了墨的狼毫一般靓丽。身后长发依旧浓密,像高山瀑布般洒落,自然垂落腰间,如丝顺滑,每走一步,微微飘扬。凌征纳闷江雪哪来的那么多头发,头上戴的一定是发套才对。



    交领襦裙,白底红边,肩袖上还有许多形似彼岸花花蕊的红色绣纹;腰间博带一色深黑,依旧绣以红针点缀,勒得江雪腰肢盈盈一握;颈间好像还有一串璎珞,凌征看不真切;腰间系着玉佩,底下玉环绶轻柔贴在手边;裙摆处颜色渐进,绣着一只只金色凤凰,好像围绕着她起舞;白袜锦履,新衣新鞋,形容焕然一变。



    耳边两串玉连环“叮铃铃——”响了起来,凌征大梦初醒,眼前此人真是江雪无疑了。



    “不准笑!”江雪小脸羞得飞红。



    “我没有……”凌征伸手擦了把口水,该死,自己真的在傻笑。



    “不准笑话我……”江雪眉眼低垂,声音也轻轻的,换了衣服,性格好像也变温柔了。



    “才不会笑话你。”凌征认真说道。



    “我叫江雪,江氏夜子书家族离恨雪,全称应该是江湖竖岸·夜子书·离恨雪,‘江’是我们先祖的姓氏,‘夜子书’据说是原先拥有影子能力的那个家族,先祖为纪念他们,便把这个姓氏添在后人的名字里面。离恨雪你肯定知道的。”



    江雪扭头看一眼身边凌征,凌征对她点头,“离恨天。”



    两人就这么坐在凌征方才的位子上聊天,打算等什么时候天上下雨了,什么时候再走。



    江雪点头:“嗯,你知道,我们无影人其实是长字盟的一个分宗,我不笨,好爷爷的意思我想我已经猜出来了。”



    凌征心里也在琢磨同一件事,原本还想日后问一问师兄,此时便不假思索地说道:“长字盟和暮泣城所招揽的究竟是什么人?”



    江雪神色认真,“对,我们家族一直有一个传说,相传我们的祖先是一位神族后裔。他说暮泣城和天泣历来招揽的并不是单纯的高手,那么我有一个猜测。”她两眼直直看着凌征,一眨也不眨,“洛灵翼是龙主在人间的替身,你们把它称为龙主,我们却从来叫它妖龙。你说谁会和它过不去?”



    “和龙……妖龙?”



    “嗯。”



    凌征忽然觉得此时江雪的眼睛全无一点美感,变成了两个深邃无底的深渊,一旦对上她的眼神,自己便无法挣脱,只能向着那片恐怖的黑暗陷落。他喉咙动了动,心中所有的想法好像要汇聚成一个语气词喷吐出来。



    江雪皱了皱眉,“不准说脏话!”



    凌征喉咙噎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絮叨起来:“神族?可是神族不是已经亡了吗?身死道消,难道暮泣城或长字盟中有人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江雪接过他的话语,她刚想通的那一瞬间也被吓得不轻:“我想了很长时间,只有跨越种族、铭记在我们血脉中的仇恨,才能把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凝聚在一起,因为他们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便别无选择。”



    凌征双眸深陷眼眶,以拳砸掌:“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不过第三方会是什么人?如果长字盟中之人是神族后裔,他们要对抗龙宫,那么暮泣城中又是何人?”



    江雪终于摇了一次头,“不知道,我不笨,但是毕竟知道的还太少。而且我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判出长字盟,企图依附焚月。与暮泣城相比,我们分明要与长字盟更为亲近才对。”



    江雪最后说的这几句话,凌征并没有听进耳中,此时他满脑子都在想那件发生在两个甲子以前——准确来说,是快三个甲子之前的事情。其实再往前推两百年,还有一件事情被后人认为是这一切纷争的导火索:



    『老人怔怔抬头,端详着男子佝偻的背影,原来他的双鬓也已泛白;再低头看看自己枯槁的身体,最后将目光落在掌心凸起的老茧上,思绪飘远。



    与许多人想的不同,高手间的对决往往并非在那月黑风高杀人夜,也绝不是一个风雨飘摇寂寞时。高手也是俗人,他们也喜欢云淡风轻,也爱良辰美景;他们一样讨厌狂风,讨厌黑得看不见五指的夜;他们也想在决战后找一个温暖的小店饮酒,拌上二两牛肉,一场酣醉到次日天明;然后或爽快或窘迫地扔下几文铜钱,走得悄无声息;他们也想品一品风花雪月,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趁着佳人还在,独自立尽斜阳。



    所以,实际上,那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傍晚,美得让人窒息。



    天边的云霞变幻着迷人的色彩,金色,红色,紫色……落日仿佛沉入一片梦的海洋,再也不愿醒来。山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晚风穿过松林沙沙作响,麻雀在云海中翱翔。黄花灿烂,花香在晚霞中飘荡而来,洗涤嗅花人的心灵。



    石径小路盘山蜿蜒,枫叶如盖,像一把绚烂的红伞打在男人背后。



    他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双眼贪婪地留恋着晚霞;身上一件布衣必是常年穿着,早被洗得褪了色,泛着一片陈旧的白;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摇,发梢飘散着淡淡的木槿花的香气,花香悠悠逸在男人周围,最后收缩在他腰间一把剑鞘上。



    剑鞘黑得纯粹,没有一丝一毫的雕饰,像是浓郁的墨,却又没有水的阴柔。那必是一把阳刚锐利的剑,会斩断一切阻挡在它身前的障碍,哪怕山河日月,也可一剑开天。



    男人像是一截扎在地上的树桩,木愣愣丝毫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或许是再也看不见夕阳的时候;一片枫叶飘然而落,男人却早已转身离开,顺着硌脚的石子路沿途登山,一口气走出去好远。



    路的尽头是一片矗立在云端的金色宫殿,他要再做一件事情,只有这件事能证明他还年轻。



    许久之后,天空颤抖起来,平阔的云台上夕阳还未散尽,男人紧紧握着手中一把长剑,剑身也是漆黑色的,透着逼人的光。男人一身旧衣已经破得粉碎,他伸手擦了擦嘴角,连血也是乌黑色。他将手中鲜血在剑身“墨望”二字上一抹,发出一声断喝!



    男人双手握剑,一跃而起,他四肢向后,身体弯曲如弓,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依旧健壮得像个夸父!他一剑劈下,寒光如水,清辉满天,恰是一轮人间明月!



    眼看剑气就要劈开宫殿,千钧一发之际,天际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笛哨。



    笛声渐息,一个潇洒的身影自远方而来。那人单手背后,两指在前,空手折断这轮虚假的月光。老人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年轻的画面:一只年轻的手,一双年轻的眼睛,一张年轻的脸。那是一道不可阻挡的光,就像当年的自己逆着岁月的长河来到他面前。



    终于,男人叹息一声,他真的累了,就像神话中那位口渴的夸父。夸父曾是世间最强壮的人,可他并没有追到太阳,他最终为自己抗拒天命的愚蠢行为付出了代价。那个代价是——他的生命!



    男人的目光陡然浑浊起来,仿佛一瞬间经历了数千年的沧桑。当年那位一剑退蛮荒的青年已经不再,青鸾峰作诗的豪气也已经消散。如今天地间只有一位暮气沉沉的老人,这个老人每个月都会用木槿与莲子草调出一碗的黑色汁液,小心涂抹在他一头苍白的发丝上。



    …………



    寸衣石绷断的声音宛如一场惊雷在老人记忆中炸响。



    那一天,这位名为姜卿,表字拂郁、被姬赧延称为姜喜、外号无愠无怒的男人终于如残红萎谢,一夜凋零。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qūn),是谓卿云。



    卿,庆也;庆,喜也;喜,拂郁也;姜卿,姜喜也。



    “姜喜?姜喜?”男子呼唤着老人的名字。



    ——虹途前传·长夜·姜卿』



    那是在羽界“三千年劫难”之后发生的事情,天下人公认的长字盟副盟主(虽然名义上除了宗主赧延,所有宗主都是副盟主)姜卿姜拂郁只身一人独闯龙宫问剑龙蔑,却被龙蔑二指折断其佩剑,此后再无音讯。



    世人本以为赧延必将会在最短时间内召集长字盟所有门人为他挚友报仇,可是却足足盼望了两百年,才等到他与洛灵翼爆发那场震动天下的战斗,只是一百年前他与洛灵翼之争,又是因为什么?如果是为复仇,赧延应该去找龙蔑才对?而且洛灵翼一向行踪不定,莫不是他主动出击?如此说来,长字盟旗下笼聚之人必然都是神族后裔了。



    天空阴沉沉的,两人已经坐了好久,凌征觉得屁股有点酸,站起来活动活动。



    远处燕子低飞,倏而穿桥而过,凌征仰头,乌云已经飘到了他们正上方。江雪却依旧坐在桥上晃着双腿,一点也不担心新买的衣服会被雨水淋湿。她嘴里哼着一个欢快的调子,忽然看到手背上落着一滴雨水,抬到眼前一看,“哦,下雨了。”



    衣服本就雪白,结果还是比不上江雪手腕。凌征想起一句诗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前一句非殷容师姐莫属,后面这句就该算到江雪头上了。江雪注意到凌征的眼神,忽然把手抽回去缩在身体前面,低垂着头,抓着裙裾不放。



    “啪嗒”一声脆响,凌征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转头看时,只见郑阁收回那柄胡乱缠着破布条的剑鞘,“臭小子,幸亏我能通过这针磁心石找到你。”他捏着手中那块明石,里面那根针尖正对着凌征,略微偏下,看来是指向凌征心口。



    凌征突然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向他向介绍江雪。郑阁跃过他脑袋瞥了眼这位漂亮女孩儿的背影,心下十分了然,又看着凌征坏笑道:“原来如此,还挺……”



    “哥!”江雪突然冲上来死死抱住郑阁。



    “漂亮……”



    江雪把头埋在郑阁怀里,“雨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哭腔隐隐有止不住的势头。



    凌征呆了。郑阁也傻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江雪没事了,而且还平安地来到羽界并且成功找到了他;第二个念头是自己要遭了。只是目不暇接的一瞬间,他便回想起过去许多年里,哥哥被妹妹支配的恐怖。



    “雨哥哥,太阳为什么不从西边出来啊?”



    “雨哥哥,你快别写了,出来陪我玩。”



    “雨哥哥,有人欺负我!”



    “你凶我,混蛋,大煤球,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大乌龟!”



    “雨哥哥……”



    『黑衣人在距离女孩儿一臂远的地方坐下,他那饱满而悠扬的嗓音很快在风中响了起来。女孩儿晃着双腿静心聆听。关于他的一切,也只有这声音是自己真正熟悉的。



    ——



    “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郑阁拽着脑袋上的黑斗篷,一通咳嗽。



    “听说加点炉灰可以增味,我哥可喜欢吃了呢!”江雪认真说,看样子他是吃得太急,噎着了。



    “你哥喜欢吃这个?!”郑阁瞪大眼睛道,虽然他并没有与江雪对视。



    “对啊,每次都感动得流眼泪呢!”江雪骄傲道,她突然像嗅到危险的小猫,鼻子一皱,两眼瞪圆:“你声音怎么变了?”



    “我……”



    糟糕,含在嗓子里的甜片不小心被呛出去了,幸亏已经变了声,和小时候的声音到底不大一样。



    “你骗我!这才是你原来的声音!”江雪歪着小脸,感觉身边黑衣人是个大混蛋。



    “我是为你好……”郑阁慌不择言,这是家长们教训孩子卖可怜的惯用伎俩,也是十足没用的话。



    “骗子,今天你要是不给我讲五个小故事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江雪双手抱胸,一屁股坐在房顶,把头向后一拧。



    “不行,五个太多了,三个!”江雪漫天要价,郑阁只好坐地还钱。



    “不,四个!”江雪转身,伸出四根手指。



    “不,两个!”郑阁扣下一根手指。



    “不,三个!”



    “三个就三个!”郑阁与江雪一个击掌,“话说当年中土与成洲局面吃紧,少年宋玉拜别老师屈平,途中经过一条江畔,见有老者在舟中吟唱一曲古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眼前兄妹相认这一幕着实令路人动容,凌征心里却闷闷不乐,他本来是江雪的好朋友,郑阁的师弟,然而只是一瞬间,桥上就没了他的位子。



    青石板上,有只小小青蛙蹦跳过去,咕呱一声,凌征也跟着两腮鼓起,一口气从胸腔涌上来,向前踉跄几步,胸口仿佛有几百只小青蛙在同时跳动,那是怨气。他把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淋着悲凉的雨水,茫然看向远方。



    已是傍晚,对面有艘乌篷船自东向西而来,一位身上披着蓑衣的渔童在船上唱歌:“玉连环,连环玉,玉连环里双心语。语相思,相思意,相思语下思成疾。疾,恨极在天涯,相思不可解。问,公子可知……”



    男孩儿忽然不唱了,从乌篷船上跳起来,面向对岸高举双手使劲儿喊:“小玉!看这里看这里!”



    岸边,古灵精怪的双辫小女孩儿赶忙捂着眼睛,“看不见看不见!”两只小辫子甩得像麻绳。



    男孩儿弯腰抱起身边那只鱼篓子,“我给你抓了条三只眼睛的鱼哦!”



    女孩儿刷一下睁开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哪里在哪里?”



    男孩儿又把鱼篓藏在身后,摇头,“不给看不给看!”



    凌征正看得入神,觉得两个孩子很有趣。只见双辫女孩儿气鼓鼓的样子,突然一声喊,背过身去。



    “不理你了!”



    两个孩子明明是在桥下,声音却近在耳边,凌征一愣,扭头一看,原来是江雪。



    少女泫然欲泣:“是你是你就是你,原来真的是你!”边说边往桥下推郑阁,“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他?”再推就要掉河里了,猛一转身,“不理你了!”



    凌征差点吐出一口凌霄血,站在原地缓了好长时间,原来只有他一直被两人蒙在鼓里,像条蠢驴!但凡有人向他提过一句,哪会闹出那么多事来,自己也不至于被江雪痛扁一顿。转头猛瞪郑阁,目光森森如狼,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告诉我你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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