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凌城北,辰初二刻,城头。
“好一个没有眼力见的混蛋负心郎,枉我特地早起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是明月也难堪、春花也羞涩,为万无一失考虑,还特地把两眼框着两圈黑眼圈、头上顶着一把乱毛,根本没来得及打扮梳理的捷丫头拽来助阵,就算平日看不出我半分好来,眼下只需两相比对,自然高下立判。可恨、可恨!居然真真早一分也不肯来!”
宽阔的城头上,东西苍茫,两边四望无人烟,此时此刻,一位看上去模样已经不小,却故意扎着一头羊角辫的少女,正低着头絮絮唠叨,她一双鞋袜胡乱甩在一边,两只手臂母鸡护崽一样张开,左脚点,右脚跳,踩着脚下黑黢黢的砖石蹦格子。
“瞎说什么?”少女不远处,一位站在城头眺望街市的女子扭头,眉目一凛,假意嗔怒。
“说你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喽,谁让我打小就是容姐姐肚子里的蛔虫呢!”少女悄然一笑,并不抬头,继续跳她的格子。
“还胡吣!”殷容啐一口,转而注意到她那对光溜溜的脚掌,微一蹙眉:“怎么不穿鞋,冷不冷?”
少女停下脚步,一手扶额,满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她伸出三根手指,“容姐姐,你都问三遍了!”
殷容呆了一呆。
“唉……”少女老成地叹一口气,摔掌道:“我说根本用不着早来吧,你偏要来;这好不容易来了吧,分明还没到时辰,又要盼着他早来,心心念念盼啊盼的,简直一时半刻也等不下去。你俩倒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一个女为悦己者容,双双以苦作乐乐在其中,没准改天就成了一对举案齐眉的比翼鸳鸯了,可你们倒是双宿双飞了,为何没来由苦了我这么一只只想瞌睡的小虫子!”
“好一个嘴俐的丫头!”殷容佯怒,追上去作势要打。少女拔腿便跑,连连求饶。两人撕闹一番,直到辰初将尽,这才作罢。
一昼夜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时辰又分八刻:初刻、一刻、二刻、三刻、四刻、五刻、六刻、七刻;分为初、正两部分——时初四刻:初初刻、初一刻、初二刻、初三刻;——时正四刻:正初刻、正一刻、正二刻、正三刻;因而某时四刻即为该时正初刻,某时七刻即该时正三刻;一刻又三分,每分称之为字,再往下,便是什么倏也、忽也,古人难定其长也。
眼下辰初已过,距相约时辰已不足一分,忽听对面传来些许脚步声,只见一个人影飘飘忽忽从雾气中走来,殷容心中松一口气,就怕他不辞而别。
郑阁一身轻松,没有多带行李,只腰间缠着一只东门四季锦囊——吞明月。这“吞明月”四季锦囊,与西门腹中空“空竹”、龙灵殿活灵饰宠“龙点睛”,南门凌云剑匣、北门云中苍辰卷“拓天山”,皆是羽内通行的几大储纳衣物器具之物,使用起来甚为方便。
郑阁一身远行装束,走到二者对面,看着殷容,“早就来了?”
殷容偏头,“捷丫头吵着要见你,拽我来我才来的。”
郑阁便扭头去看身边那位委屈巴巴,不知为何对他一个劲儿做鬼脸的丫头,“真的?”
少女立刻眼神哀怨,真诚倾诉道:“可不是嘛,我的大老爷!小女子我盼星星盼月亮就想着能见您一面,这不,一大早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直闯’殷府‘拐’了明月姐姐就来了,可怜明月姐姐她‘匆匆’梳妆,连区区两个时辰的打扮功夫都差点不够……”
少女手舞足蹈,花枝乱颤,个别字眼作弄得甚为形象,比如说到“直闯”和“拐”的时候,她一脸坏笑,五指向前一抓一拽,好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淫贼大盗;突然又脸色一变,目光甚是凄婉,嘴吐“匆匆”二字之时,郑阁只见她伸手点了点脑袋上那团鸡毛毽子一样的发辫,俨然就是方才那位受人凌辱的良家妇女。
这还不算完,少女一个劲卖弄丑态,疯狂指点自己身边这位端庄贤淑的明月姐姐,好像是提醒郑阁注意到什么。
郑阁若有所悟,使眼色道:“是提醒我今天要小心提防她?”
少女突然一脸荒唐,神情扭曲,嘴角眼角同时颤抖,真真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殷容着实看不下去她胡闹,咳嗽一声。
“啊呦……”少女如遭雷击,转头用屁股对着两人,“肚肚肚肚子疼,你们先聊着,我去就个急!”一溜烟跑得没影。
郑阁也不接着耍她,对殷容浅浅一笑。
殷容单刀直入,“不是不操心吗?”分明说好要等凌征回来再走的。
郑阁摆摆头,看向对面白茫茫的寒天,“我倒是不急,但没想到他能跑那么远,昨日老祖宗传信过来,说他见过凌征了。”
殷容目光讶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捕雀翁就是离恨天一事,在羽界也鲜有人知的。她只得再问郑阁:“还说别的没有?”
郑阁摇头,“没细说,我还是去看看。”信中确实没有明言,只说“不妨一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郑阁只是纳闷,他从不在凌征面前多嘴,老祖宗也只听他提过几次凌征这个名字,他二人素无往来,又是因为何事才会相识?
满腹疑云,都需见面开解。
龙凌城头,辰正二刻。
远方人影早已凝如米粒,飘入寒风,殷容却站在原地愣愣看了好久,始终不曾回神。少女在她背后晃了半天,唉声叹气好一阵功夫,终于忍受不住。
“嗳呦,我的容姐姐,这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男人还不遍地都是,你要多少,我今晚全给你绑了送到府上,包你满意。”
少女两眼狡黠一转,咂嘴道:“我看那个谢珪就很不错嘛,专一不二,从不花心,唉……我都在他面前崴脚好些回了,故意朝他怀里摔呢,可人家从来坐怀不乱。伤心哪,虽然不如容姐姐貌美,但小女子我也自负多情,怎么就……”竟捂着脸抽抽搭搭呜咽起来。
殷容懒得搭理,回她一句:“离题万里。”
少女嘻嘻一笑,凑上前来,“对对,我怎么把他现今不在南疆都给忘了,貌似是在北门当差?真真离‘体’万里,白提了让姐姐伤心。”伸手去扶殷容脸颊,“自古美人多寂寞……”
殷容忍不住瞥她一眼,冷冰冰道:“适可而止。”
少女眼角弯弯,立马上来揽她肩膀,“走,殷容姐姐,咱姐妹俩好久没一起吃点心了,我们今天就把城里的什么‘青团豆脑桂花羹、甜雪酥酪胡辣汤……’统统扫荡一遍,不撑个肚饱头圆的,绝不罢休!”
略一思索,说道:“这早点嘛,清淡了难免不开胃,吃油腻了又不易消化,我们就去城东那家香露馆,去吃一碗正宗时鲜的栀子花粥吧,他家那缸远近闻名的腌萝卜,可是取材十斤都不一定能出一两的上等货,入嘴酸酸甜甜的,酥脆爽口,怎么吃都不腻!”
她故作女孩儿状,仰头看殷容,“容姐姐,说说话嘛,我都说了这么多,你意如何?”
殷容淡淡一笑,知她苦心,柔声道:“先前说好了,来时听我的,现在都听你的。”
【木铎甲子二十一年,六月一日】
北冥龙翔城,城南,正午。
砖瓦飞甍,青石板路,北门城居一派古雅气息,到处散发着一股浓淡适宜的千年老木的幽香。如果东门的热闹是一盏在滚水中沸腾的明前早茶,那么北门则是一盏被斗茶之人捏起手中茶筅轻轻击碎盏中沫浡的红茶,全然没有东门那套浮于表面的富贵气象,却像转入秋天的阳光,不急、不躁、淡雅、宜然,哪怕转瞬入夏,依然热得正好。
风暖暖的,吹在人身上很舒服。凌征吃完了饭,此时正手握佩剑,跟在一路脚踩青砖欢快绕圈的江雪身后,不知将去何往。
这是两人来到龙翔城的第三天,万里长途明明只差最后一步,江雪却越发悠闲,每天只是闲逛、闲逛、还是闲逛,好像对于找寻她的雨哥哥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凌征竟是比她还急,连问多次,也只从江雪嘴里打听出她的那位雨哥哥大概二十五六年纪,拜在一位儒家先生门下,好像还挺受读书人器重,更是早已扬名羽内。
可就算凌征把近年来北门学子在学院君子评上点评的《德行》、《方正》、《容止》、《赏誉》、《企羡》、《品藻》,甚至连专评女子的《贤媛》⑤榜单,以及坊间流传的几届《青衿十人》通通想了个遍,也不记得有个什么姓江的君子贤人在榜。费尽心思,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除了他的年龄,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可也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遥遥无期,终究让人不放心。况且凌征是个习惯先把老师布置的功课做完再去玩耍的人,便又催促江雪道:“还不去找你雨哥哥吗?要不你就把那副画给我看一眼,再把地址告诉我,我来帮你找他。”
江雪可能也是被凌征问烦了,终于正面回答他说:“我不知道他人在哪。”
凌征道:“那你为什么执意要来龙翔城?”一路以来,江雪明显不愿跟他谈论她的家事,凌征便也没有自讨没趣,只想着等她找到那位雨哥哥,一切谜团便会迎刃而解,结果原来她根本不知道人家在哪?
凌征第一次见到这样莽撞的人,难道你做事全凭冲动吗?我过去几年的积蓄竟然全都白花了吗!他张了张嘴,看着江雪天真无邪的表情,终究没能把话说出口。
江雪也眨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问凌征,“听说他现在是一个读书人,你们羽界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手指点着嘴唇,仰头望天,“我功课难道做错了?”
凌征哑然,江雪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辛亏自己冷静,可是还有些心疼自己的钱包,缓了良久方说:“你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雪斜斜瞥他一眼,“不跟你说了是很英俊的人吗。”
凌征追问道:“其他方面呢?有没有什么特质?”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耗下去,不到半个月功夫,他就该写信向师兄借钱了。难不成让江雪养他?略一思索,其实似乎也可以……
“除了英俊还有什么特点?”江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时年龄还不到五岁哪。不过长大以后,有一个认识雨哥哥的蒙面人偶尔会来看我,还会跟我说一些他的情况,还会给我讲些你们羽界的事情,什么南门门主是头倔驴啦,他儿子比他还倔啦……”
“不用复述这些细节,讲的有用的,关于那个人的。”凌征说道。
江雪“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想了想,“嗯……”突然抓起腰间酒葫芦,兴奋说道:“他也有一个这样的葫芦!”别的再也想不起来什么,转而掂量起凌征:“比你高。”
“我还能长。”
“比你成熟。”
“我还在发育。”
“比你会讲故事。”
“我可以学。”
“但是没你这么啰嗦。”
“我……我可以改的。”
江雪叹一口气,“唉……总之他待我也可好了,只要见到面,哪怕看不到脸,我也一定能认出他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