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解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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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

    陈云径疑惑徒生,刘子冀闭口不答,自顾自走远。不多时二人入得新建楼阁,唐观与八散客正品茶闲谈,见刘子冀来纷纷起身行礼。

    “坐坐坐,不必多礼。”

    刘子冀一挥手,众人又复坐下。唐观亲手沏两杯茶,交到师徒二人手中。

    “嗯——”

    刘子冀未饮先嗅,芬芳入鼻赞不绝口。陈云径学着他的样子也闻了闻,只闻得一缕苦涩,不由皱眉。末了仰头一口,闷酒般闷了。

    “此乃砚台山名茶‘砚华’,茶色清冽,茶味纯正,茶香悠绵。堂主可稍稍品味,不必急于一时。”

    唐观看到陈云径举止,张口说道。余人听了,各有笑意,忍住不发声。

    陈云径放下茶碗,言道:“我本粗人,不懂茶道,口渴了自然喝的快。”

    唐观听罢,暗暗摇头。

    刘子冀代为分说道:“休说砚华,便是我流霞岛的仙茗,他也一般牛饮,你们就当见怪不怪了。”

    陈云径听了,越发不悦,悄声对刘子冀道:“老爷子,且不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着我卷云堂庄客,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老头撇撇胡子道:“什么薄面厚面的,能卷饼吃?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咱们来此确有正事。”

    陈云径一听“正事”二字,趁众人不备坐正身姿,侧耳道:“有正事您倒是说啊。”

    老爷子暗暗摆手:“说不得,说不得,你得看。”

    “看?看什么?”

    陈云径一面问一面望向众人,两眼下来,当真看出些端倪。

    众人之中,“小魁星”唐观貌比潘安,“红霞客”肖樊气宇轩昂,“孤胆客”曹志远清秀难掩。撇去此三人不说,余人多多少少有些毛病:

    “蓬蒿客”汪杨身姿慵懒,落座或左倾或右倾,从无端正之时。不明真相的看了,只道他前一宿没睡好这会儿犯困。其实他当年对抗魔物时滚落崖间伤及腰椎,自此身形不正,伤愈后也只得这副模样。

    “金玉客”任青坐得端正,身姿挺拔,精神气貌俱佳。仔细看才得发现,其双目间生有一层薄薄白翳。原来任青生性狂放,看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竟欲一把火将自己和豪宅家财一并烧去。后来人虽被“红霞客”肖樊救下,可双眼被烟焰炙烤太久,已然失明。

    “青烟客”钱坤坐定不见异状,起身时陈云径才发现,他比起其他人都要矮一大截,其中也有一番曲折:钱坤少年时身长八尺,甚是伟岸,本是砚台山八散客中最高大的一位。十八年前与隐曜殿一战时,身中奇毒“化骨玉露”,虽得司徒向晚救治活命,身形却再也无法复原。

    “玲珑客”王礼宝由来笑容满面,妙语连珠,端是个通达人。他平日总是大袖盈风,一副超尘脱俗的气派。此番共坐饮茶,陈云径方才惊觉:他自袖袍中探出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扶杯子,手腕处齐根断去——此间自有缘由:王礼宝本来是大家公子,吃喝嫖赌无所不沾,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后来败尽家财,逼死父母妻儿,幡然悔悟,竟将一双手砍下。

    “青史客”于啸鸿与王礼宝境况相似,家道中落后他轻生跳崖,后虽被“孤胆客”曹志远救下,一双腿已断无复原的可能。陈云径平日见他来去潇洒,只道是腿脚健全之人;这回见他攀爬起身多有不便,方知其腿脚尽废。

    “林中客”左华手脚健全,耳聪目明,相较余人全无异状。陈云径细看几遭,发觉他张口喝茶时只露半截舌头,前半段似是被利器削去,始知此人自返还山庄来一言不发,原是为此故。左华未归隐前学富五车,雄辩非常,乃是一方名宿,博得“百家综糅”的赞誉。可后来他看透世间万恶,明白了言谈再多也不得济世,心灰意冷之下竟愤然割舌,誓“不发半句无用之言”,自此隐入林间避世。

    刘子冀静待陈云径看罢,将众人辛酸一一悄声道来。陈云径听罢,垂首默然半晌,悄声道:“原来在座的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身残志坚,与他们相比,我可差远了。”

    刘子冀笑而不语,陪众人喝完茶,起身辞去。

    半路陈云径终于忍不住,由衷道:“老爷子一番苦心,我已明白。”

    刘子冀闻言站定,望向他道:“若是真明白,你还算个聪明人。”

    陈云径道:“事理我虽知晓,但胳膊废了也是实事。修行一节会有拖累,只要老爷子不介意就好。”

    刘子冀道:“介意什么?比你资质愚钝的人我见多了,他们都能修行得道,偏生你不能?”

    陈云径惨笑一声:“我倒不觉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时日早晚的问题。”

    刘子冀道:“这便对了嘛,有点信心,咱们有的是时间呢。”

    言罢二人各自沉默。

    彼时落日余晖轻斜,天边红云渐黯,陈云径瞧见这一幕,心道:“老爷子只顾宽慰我,说什么‘有的是时间’。这一路闯荡下来,叶二弟也好、大师兄、杜师姐也好,大家明明都说浩劫将至,怕是时日无多了。就像这晚霞,一旦沉下,黑夜便来了。”

    他兀自沉思之际,一阵香风飘入鼻中,自竹林间走出杜晚棠来。二人对视一眼,皆未开口。他四下打量一阵,发现刘子冀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这老头…”

    他张口欲骂,恐杜晚棠听见不美,又闭了口。

    岂料杜晚堂开口道:“想骂便骂,师父就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人好生恶躁。”

    看似无心一句话登时撩拨开二人的隔阂,世间事大致若此:譬如两名同窗在学堂力争头筹,厌如世仇,一旦聊到先生如何如何可恶,便放下世仇大说特说起来,俨然密友。又或同朝为官的俩人政见不合,恨不得大打出手,一旦谈及与二者皆不合的第三位官员,也颇能聊到一起去。似此事例,不胜枚举。

    陈云径接道:“常年在外行踪飘忽便罢了,回来还是这副德行,老头子怕是要成精。”

    杜晚棠道:“习惯便好,我与他百年师徒,骂都骂烦了。”

    陈云径体谅道:“难为你了,这么多年。”

    杜晚棠摆手:“找你不为诉这番苦,是想问问你最近修行的如何。方才啊扬在,我没好问。”

    “谢师姐关心,至于修行嘛…”说到陈云径他甩了甩断臂,“我这副模样,能好到哪里去。”

    杜晚棠道:“别灰心,庄客中多有身残者得大成,你不过断去一臂,无需长吁短叹。况且,你天赋绝佳,便是根骨毁了,悟性始终胜人一筹,于修行不无裨益。”

    陈云径道:“师姐不要安慰我了。今天老爷子已经好好‘安慰’了我一番,这不,陪砚台山八散客和唐观喝茶喝到现在呢。我这番才知道,原来花月山庄的生活,是这么风趣高雅…且恬淡。”

    杜晚棠轻哼一声,兀自迈开脚步,往前走去。陈云径见她行走虽不甚迅疾,使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洛神步法,想来是为等自己才放慢步调,当下也催开步法跟。

    这几日他都在刻苦修行山庄功法,进展虽不大,却也颇领悟了些精髓。

    盖涵虚功法与花月山庄功法各有千秋,一重气,一重意。涵虚以“九转玄功”为根基,注重练气还神,气息充盈则威力无穷。花月山庄则以“风月十六式”为根基,虽有千百变招生化而出,所注重的还是起初十六式的研悟。而这十六式分从琴、棋、书、画四绝中研出,要做到真正的透彻,还得领会其间意境。往后意中生劲,劲中生法,乃至彰显大道,俱是一气呵成。

    二人行至林间,杜晚棠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陈云径,轻轻点头:“就刚入门的弟子来说,你的进展本不算慢。”

    陈云径听出她话中有话,接口道:“但是?”

    “但是…你本是有修为之人,知晓修行之理,便是废了再造,这般速度也嫌慢了。”

    陈云径挠头道:“师姐觉得我慢也没办法,毕竟残废人一个。师父已经开导过我了,他老人家说不用急,慢慢来。”

    “你也这么觉得?”杜晚棠冷不防问道,“可以以废人为由●app下载地址xbzs●慢慢来?”

    陈云径被她一语说中痛处,默然许久,沮丧道:“我就是不甘又能如何…筋骨尽毁,远不及当日。”

    杜晚棠摇摇头道:“这都不是理由,筋骨也好,断臂也好,你始终是陈云径,当年能做到的,现在应该也能做到。”

    陈云径不由望向她道:“师姐,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难道腿断的人当年能跑,断了之后也能跑…”说到此处他脑中忽然现出于啸鸿疾走如飞的画面,当时闭嘴。

    杜晚棠复言道:“我和师父不同,宽慰的话不会说太多。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顺着来办不好,那就逆着来,反复之下总能成功。”

    陈云径思量一番已然会意,抬眼问道:“所以…师姐打算怎么帮我?”

    “锤炼。”

    杜晚棠淡淡道出二字,招呼都不打,探掌便朝陈云径拍来。后者仓皇间来不及反应,“嘭”的一声被拍飞到几丈开外,撞一棵老松后翻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死了没?”

    林间一片沉默。

    许久,兮兮索索的声音响起,陈云径从草木间挣扎爬起身来,拍打几下身的泥土,忍痛答道:“大不了重伤…想死…哪那么容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