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冀深知他的苦衷,宽慰道:“小子,别太急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云径苦笑道:“这会儿倒劝起我来了,您老人家嘴皮子一动就将我安排成了堂主,堂堂堂主一点武功不会,何以服众?”
“堂堂堂主,”刘子冀模仿着他结巴一般的措辞,笑道,“我花月山庄讲究的可不是武功高低。”
“那讲究什么?”陈云径挠头问道。
刘子冀冲他勾勾手:“随我来。”
二人沿着林间小径回了卷云堂,昔时野草地已经焕然一新:亭台楼阁高矮错落,溪流怪石相映成趣。翠竹林间,三俩贤者对弈;松柏荫下,几位高人抚琴。总之一派风雅景象,叫人心生恬淡之意。
杜晚棠与彭扬正在矮桥谈论功法,见二人来,齐齐恭迎。
这一番相处下来,陈云径与杜晚棠的关系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初见面时,他只道杜晚棠翩然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满心景仰;加彭扬拜入她门下,便隐隐以长辈相看。
如今以平辈身份朝夕相处,他渐渐发现杜晚棠不食人间烟火是假,冷若冰霜是真;整个花月山庄除了刘子冀与彭扬这两位与她有直系师徒关系的,余人在她眼中通通视若无睹——这越发让他明白了孤月堂何以冷清如斯。
有鉴于此,陈云径对她的敬重渐渐转为好奇:这样风姿卓越一个女子,何以不苟言笑?
刘子冀大老远便对杜晚棠笑道:“晚棠,来的正好,你师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杜晚棠听说是陈云径要请教,眉头微皱,心中暗想这小子素来嘴皮子溜,只怕没什么好话。
陈云径望向刘子冀,疑惑道:“我有什么问题请教?”
刘子冀道:“就方才咱俩说的那个,问问你师姐看看。”
陈云径回想一番,支吾道:“敢问师姐,咱花月山庄讲究的是什么?”
杜晚棠听得此问,舒开眉头,侧头望向他反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陈云径如实道:“我道是武学,可老爷子说不是,故此请教师姐。”
杜晚棠微微一笑:“若凭武学,山庄不乏好手,又何以轮到你我担任堂主。”
陈云径道:“我正是此意,眼下身无一技之长,这堂主位置坐的好生刺挠。”
杜晚棠道:“何必,你是师父亲命的卷云堂堂主,谁敢质疑?”
陈云径一时默然,彭扬忍不住问道:“怎的,有人背后说你什么?”
“这倒没有。”他摇头道,“只是…”
“只是面子挂不住?”彭扬巧笑道。
刘子冀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师徒二人都是一张巧嘴,再说下去要把他说的愈发想不开了。晚棠,你便告诉他,山庄内以什么为重。”
杜晚棠点头正声道:“花月山庄原是风雅之士胜地,自以风雅为重。凡入山庄者,风花雪月四字总得沾一二。”
陈云径沮丧道:“我一小混混出身,哪来的风雅?”
刘子冀一阵大笑,辞了杜晚棠师徒,又对陈云径道:“随我来。”
二人下了矮桥,紧走几步来到溪边小亭,赖潇湘正于当中醉卧,鼾声悠然如歌。不待二人走近,他忽的翻起身来,抱着酒坛招呼道:“见过庄主、堂主。”言罢一记酒嗝,惊飞几只燕雀。
“大白天就喝了啊。”
陈云径捂住鼻子,随刘子冀一同坐下。赖潇湘见他这副模样,一捋散乱鬓发,递过酒坛道:“堂主来一口?”
“免了。”
陈云径挥手之时,刘子冀兀自接过酒坛,仰头一口,完了擦擦嘴巴道:“你小子,越来越不豪爽了,起先那股子狠劲呢?”
赖潇湘附和道:“山庄重聚首当晚,堂主不是与赖某斗酒斗的不亦乐乎,这会儿怎么蔫了。”
陈云径正经道:“赖先生称我一声‘堂主’,须知堂主有堂主的事宜,大白天就喝的颠三倒四,堂中门人待怎想?”
赖潇湘问:“不知您与我说这番话是以堂主身份呢,还是以朋友身份呢?”
陈云径听到熟悉的说辞,心道一声“又来了”,转望刘子冀只笑眯眯不说话,当下答道:“以朋友身份。”
赖潇湘灿然一笑:“既是朋友,不妨实话告诉你。若是拘泥俗世规矩,不得逍遥自在,还妄称什么庄众?君不见昔日刘老庄主,下肚一口酒,化作千字诗,岂不美哉?”
刘子冀乐呵呵道:“怎说话的?昔日能写,此刻就不能写了?刘某是江郎才尽了?”
赖潇湘自己结结实实呼个嘴巴子道:“是赖某失言,自罚一口,都在酒里了。”言罢接过刘子冀手中酒,咕嘟咕嘟倒入口中。
陈云径见二人一见面就喝个不亦乐乎,悄声问刘子冀:“老爷子,你带我来就为看你们喝酒?”
刘子冀闻言拍拍额头,嘀咕道:“瞧我,遇见美酒便忘了正事。”言罢对赖潇湘道:“赖先生,咱这新堂主近日来颇有些烦心事,特来找你一叙。”
赖潇湘惊“哦”一声,挤眉望向陈云径:“小堂主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本该乐开怀,何以烦心?”
“这…”陈云径欲言又止。
刘子冀见状,胳膊肘顶他几下,言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陈云径听罢,长叹一声,诉起心中焦虑来,起先说的支支吾吾,转而说到痛处,则满腹怨艾如酒后存食,吐了个酣畅淋漓。
赖潇湘逐一听罢,放下手中酒坛,拍打着陈云径的肩膀笑道:“小堂主,你多虑了。”
“多虑?”
陈云径面堆笑,心中暗想:“说我多虑,怕是你过于无忧无虑吧。”
“小堂主可知道,赖某未入山庄前是什么身份?”
陈云径揣测道:“都说赖先生诗词尤佳,想来也是文人骚客。”
赖潇湘噗嗤一笑,望向刘子冀。后者似被他感染,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二人相顾捧腹,笑了个前仰后合。
陈云径被二人笑的一头雾水,暗自思忖是不是说错了话。赖潇湘往他肩膀重重拍打几下,仍大笑不止道:“小堂主太看得起赖某了。”
“我猜错了吗?”
“错了,大大地错了。”赖潇湘好不容易止住笑,捧起酒坛继续喝起来,且喝且道,“实不相瞒,赖某未入山庄前,乃是一介绿林。”
“什么?”陈云径一惊非同小可,“赖先生不是玩笑吧?”
“不是不是。”赖潇湘连连摆手,“当年赖某占山为王,为患一方,欺男霸女,官府几次剿捕,均被我设法化解。说起来,也算是十恶不赦之人。”
陈云径皱眉道:“赖先生,我越听越觉得像玩笑话。”
赖潇湘听到这句话,将脸笑意敛去,一把扯开胸襟,露出一道道蜈蚣般的蜿蜒伤疤来,逐一比划道:
“这一刀,是刚落草那年被官府砍的,正中心头,差寸把就要了我的命。”
“这一刀,是与另一帮恶匪火并时挨的,从脖子连到丹田,当时半条腿已经踏入鬼门关了。”
“这一叉正叉在腰眼,躺了仨月。若是当时偷袭的小子再补一叉,也就没我这号人了。”
……
“这一剑,是次年被一个赫赫有名的剑客刺的。他手下留情,饶我一命,劝我改过自新,否则再见时便要我人头落地。”
说完这些伤疤,赖潇湘合衣襟,痛饮一口,兀自摇头道:“刀剑伤身,往事伤心。我挨了这些刀剑,依旧劣性难改。直至遇到刘老先生,他指了我一条明路。”
刘子冀在旁道:“陈年旧事,还提他干嘛。”
“不,我要提。”赖潇湘倔强道,“小堂主此时境地,与我当时相仿,我能理解他的迷惘。”
陈云径见他神情黯然,始信了一番言说。
“我养好伤,重操旧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说来就那么巧,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位剑客。他怒不可遏,扬剑便欲取我性命。”
陈云径问道:“你不反抗?”
赖潇湘摇头道:“此人剑法奇绝,修为高深,我怎是他对手?眼看就要被他一剑斩杀,刘老庄主救了我一命。”
陈云径望向刘子冀问:“你与那剑客交了手?”
赖潇湘代他答道:“刘老庄主与剑客乃是旧识,两人颇有些交情。他当时对那位剑客说的话我此生难忘:‘你便是杀了他,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世间种种恶行,并非一个杀字能化解。世人为恶,多是身不由己。’”
陈云径疑惑道:“一番话便叫剑客改了心意?”
赖潇湘道:“怎会,剑客执意要杀,刘老庄主万般无奈之下,与他做个交换:剑客若能饶我一命,他便…”
“不说了。”
刘子冀淡淡打断道:“往事已矣,何须多言?你能洗心革面,从一方恶霸到红尘酒仙,其间多少艰辛曲折,我俱看在眼中,也为你高兴。”
赖潇湘道:“全仗庄主指点迷津。”
陈云径听个囫囵,心中诸多焦虑悬而未解,又添不少新疑,待要细问时却听刘子冀对自己说道:“小子,陈年旧事说给你听,不是要你判个是非曲直,也不是要你刨根究底,只为告诉你:我花月山庄之士,不问出身,不分高下,只要心有风雅,便是庄中之客。”
陈云径仍有芥蒂,摆一下断臂道:“可是我这模样…可不大像风雅人。”
刘子冀望了望断臂,沉思片刻,又道:“跟我来,再拜会一番这些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