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棋 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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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午后,日光倏转。



    屋外天穹彤云如火,赤焰焰地堆积一隅,铺了半边天壁。



    将屋内几个明暗不匀的脸,衬得尤似酒醺之后挥赶不去的两坨绯红,独剩下堂中角落里的一小片沉寂。



    陈友文一直以为,人的心里都怀有重重恶念,只是苦于师出无名。



    但凡寻见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便都能做出诸如杀人放火的祸事来。



    若将这些歹念裹上糖衣,装在楚楚可怜、惺惺作态的外表下,如数险恶用心又会摇身一变,称之为‘阴谋’。



    前几日进谷,陈友文原意想说服拉拢着也瑟与他合作结盟,联袂剔除那新转任的雷总都督。



    心里本来并无几分底气,却极不巧的让他撞见二杆首谷里占,在也瑟书房神神叨叨内禀掳掠雷府公子一事。



    虽然当日未将联手话意说破挑明,二人一个佯装不知,一个有意搪塞,一推一却就此了了。



    待出得谷去,陈友文才动用各方关系打探,才算摸清证实。



    这回再来,陈友文少不得多了几分胜算和几抹得意。



    在陈友文心里,掳掠雷柔暗行之举,已然解决了眼前夔江暴涨引致的商货积压、混乱拥堵景象的燃眉之急。



    还成为了他要挟也瑟进退就范的有力把柄,更是他揽回夔关水陆两道再无二选的绝妙时机……



    如此想着,陈友文心下不由得再次暗嗤了一遍也瑟这个拙劣之举。



    然而,原以为如此周全的通盘筹谋,却在他踏进正堂的那一刻起,就被也瑟请来的‘一干高人’牵着鼻子走。



    直至方才叶念安引出那段冗长的勾股形学,才令陈友文恍然觉出,事态已乾坤扭转。



    前期铺陈全数打了水漂,白费功夫不说,反还陷进也瑟设局无力回击,落得一场狼狈。



    这刻,叶念安飘然而至的几句,云淡风轻,波澜不起。只在语调末处稍有翘起,徒留下无垠嘲意。



    陈友文抬起头,一点一点地向其望去,却被对面那双清澈眼眸下犹自流露出的一抹诡笑,莫名惊出一身冷汗。



    先前沾了几分亮色的眼眸,蓦地蒙上了一层灰霭,腹中不禁暗忖后悔起来。



    想到自己顶着千秋骂名,私自发动巡栏家丁劫杀逃窜船商,手上布染淋淋鲜血,竟会被眼前这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书生一下看穿心思,言语尽含鄙视轻佻。



    陈友文腹中忿恨、不甘,迅疾如浪翻涌,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叶念安静立一旁,见陈友文面儿上赤白交替,阴晴不定。



    观其火候,时机已至。便趁其纠结档口,又送上一句。



    “陈县令可知,总杆首擒那雷府公子意欲为何?”



    最深的水,总是寂静无波的。



    此际,复又听闻叶念安的这句反问,陈友文突然一个激灵,终于醒转过来。



    这些人,确实不是无名小辈。面前书生与也瑟的同出师门,也非是说笑。



    且不议兜兜转转几数圈,将勾股、对弈掰扯了一大通是早已知情编排之事,就说方才吃在身上的几股重力,将他好好一双膝盖骨生生打碎,几乎要去他半条命……



    已能凭此断言,这等毒辣手段,非是常人能及。



    只不过,为何如此谨慎了半天,还要费这工夫打哑谜?一针见血、直接取他性命不好么?



    陈友文愈想愈觉得古怪,眼见今日断无取胜之机,再欲迎刃纠缠不休,怕是真要命丧三绝谷。



    不如荤口念佛,做小伏低,先混过眼前劣势再议其他。



    待想通这节,陈友文眸光一亮。



    立时按下满腔疑惑,抓起案上酒壶自斟满杯,半是赔笑又半是自嘲地朝叶念安讪讪说道,



    “叶先生与总把头师出同门,我与总把头十数载患难手足,熟知愚兄平素谦逊豪爽,行事磊落,万事未雨绸缪,又从来不求回报。



    既然愚兄不便将事言明,必定早有计较。”



    叶念安心下暗生一阵佩服,方要回话,这厮偏又一脸愁色的开腔。



    “哎,愚弟心里明白的,总把头也是看在你我是自家人的面儿上,才不忍拒绝。



    其实愚弟本次出门,早料前边行举轻妄,所处情势颇不乐观,帮是情分,不帮也是情理常事,不打紧的。



    只不想让总把头左右为难的好!



    嗳~愚弟着实未料,总把头会掳获雷柔作棋子,为我夔关航运开山辟径,好生感动……”



    一杯烈酒,三两几句,陈友文话锋倏转,抑扬顿挫间,既道清了内外殊别,不搓火地将己开脱,借机把也瑟狠狠夸耀了一番,又将话头不动声色地重新抛了回去。



    众人听罢,一片愕然。



    不过短短几个喘息,这厮便有了这番完整敏捷的思动言词,肚里心思、嘴上功夫堪称一流。



    叶念安仔细打量着陈友文,知其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实属强撑,可是面儿上竟观不出一丝违和。



    “哎哟哟~‘将军额上能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小人记仇,君子长志!老话不假呐!



    陈县令胸有沟壑,屈伸自如,果然是个玲珑之人。”



    呼楞铁嚯的直起狮身,捡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



    只是高高挑起的眉锋恍如利剑,直将对面人戳得发不出声来。



    “哈哈哈,天星道人门下弟子,个个出奇。果然名不虚传!”



    陈友文刚被呼楞铁话头一激,胸口虚闷地直从鼻孔吐气。



    方缓过气欲要上前,就被廊檐外一串突如其来的穿墙朗笑打断了思绪。



    盯住门檐的几束炯光,尤数雷柔最为急切。



    紧纠的眉头佛如停止了呼吸一般,一动不动,直至身形人影清晰现入了眼帘,眸底惑色才算褪减了几分。



    适才席间叶念安与陈友文的你问我答甚为激烈,一众人全未留意也瑟人已离席。



    此见他正与廊外生人齐肩踏进,除却心间几缕好奇之外,对这朗笑之客更关心更甚。



    “雷总督亲临敝谷,也不唤人来传个信,如此怠慢叫愚弟好生过意不去。”也瑟笑意盈盈,语气恭谦。



    叶念安见也瑟此刻寻不见一丝匪首痞俗之相,与来人言行往复不失熟稔,暗忖二人交情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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