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棋 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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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至此,气氛陡变。



    陈友文抬首,小心翼翼地窥探了一眼也瑟面容,欲从其脸上观出甚些微旁的神思心绪来。



    不巧的是,也瑟静如石像,古井无波,安详地不泛一丝涟漪。



    只在深眸底处偶有眼波泛泛,如野兽觅食锁定猎物一般,紧盯着陈友文的脸,一眨不眨。



    这一触视,陈友文恍若深山老林里遭人追捕的惊猿脱兔,仓皇逃窜。



    如非日白青天,陈友文断不能相信,自己也会陷进这等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直疑是在做梦。



    念至此,陈友文下意识用力摇晃着脑袋,又举臂揉了揉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是席间几个的灼灼精光,正如利刃一般刺穿过来,直戳得他怔在原地。



    陈友文心脏‘扑通扑通’如捶重鼓,脑中思虑仿若磨盘飞速运转。



    ‘夔关水运,堪比水上江湖……’适才书生所语,徘徊耳际,挥之不去。



    ‘呼~’陈友文缓缓吐出口长气。



    想到属守夔关水界几数年,万千江水,各色世态,分类划档,早是约定欲成,见惯不惯的事情。



    陈友文知道,在这种地方呆得久了,生杀予夺、人命蝼蚁看得多,对熏利权势、富贵荣耀就更看得重,慢慢就会被麻痹的没了心。



    ‘总说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他始终冷眼旁观,纵容放任各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妄意歹念,在这滔滔夔水下,兴风作浪,各显神通。



    要么霸行横流,要么葬身水腹只为饱己之私。说到底,他还是不肯做那俗人。



    陈友文思绪已然飘远,未觉有人驰至跟前。



    骤然间,响起一串柔和人语道,“念安且给陈县令讲一个我听来的故事。”



    叶念安静观了一阵陈友文青白不定的面孔,知其心里正做困兽之斗。



    故而又插进一段师傅释比曾讲与他听的故事,欲再施力推上一把。



    “从前有个嗜爱下棋的棋迷,走南闯北,广觅棋手对弈。十年风雨,棋局无数,一直都是输赢参半,颇不甘心。



    有一天,他登高遇见一位神仙,便向这个神仙讨教下棋必赢之法。



    不料神仙却答,‘世上并无必赢之法,却有并不输之法。’



    这位棋迷听到,心甚欢喜,暗想能有必不输之法,倒也不差,便请求神仙教他此法。



    谁承想,神仙又答,‘不下棋,就必不输。’



    棋迷不解,神仙又答,‘人生在世,本就是一盘棋局。强者是棋手,弱者是棋子。



    不谋全局、行棋不虑后果者,终因一叶蔽目而全局败北。



    如此,不如不下。’”



    陈友文在心底细细咀嚼着叶念安所讲的故事,总觉这串长词意味深长。



    然还未及想通想明,对面书生两片薄唇又微微阖动起来。



    “自古有云,‘蜂虿入怀,解衣去赶。’



    陈县令还没有觉察,勾三、股四、弦五,此勾股形理与您、与总杆首、与雷总都督,颇为相似吗?”



    叶念安依是一派温和淡淡,出口之话却拂如水滴滚油,骤然惊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犹是全程静默聆听席间诸人说话的也瑟,这会儿闻见此言,眉头狠狠搐了一搐。与桌上几道目光又刷刷转回二人身上。



    幽幽飘来的几句,既像对大家说的,也像是对他说的。



    陈友文脑中嗡的一记,霎时面无血色。抬头的一瞬间,全明白了过来。



    逼戾眸光逐一扫向围坐的这干人,甚么举酌小饮,甚么高人相议,全他娘是扯淡!



    陈友文当下有些清醒的发虚,他好似预见到了前些时日亲手操办,苦心营造的浩瀚声势大举落空。



    如此这趟弄出的祸事,也指望不得总杆首的庇护。



    那么,今儿进谷商议讨饶,以及方才卑微苟且的伏低之态,只怕最后也是一场扫兴。



    犹自想到了这层,陈友文胸腹莫名生出一股无奈,混杂着些微郁气缓缓升腾蔓延。



    陈友文忘了,在夔关水运的这把利刃下,是一张环环相扣、编织经久、延伸深广的利益网链。



    夔关船运,经此往复,之所以能这般畅行无阻,就是因为有三绝谷和夔州总督府三者间通力合作。



    明面上,世人所见是两两牵制,暗道里,相关局内人掣肘制衡。



    这正是面前书生,用心良苦引出的这段勾股理学。



    陈友文开始不安起来。



    直到这时这刻,他才幡然醒悟,面前诸人费尽心思,自编自演的掳人绑架、酒筵商议这幕,全是要旁推侧引了他自暴行径,主动上钩。



    然后再堂而皇之晾出底牌,认清他与雷府、三绝谷之间,相制而相扼的铁三角关系。



    此刻,如再点头然诺,便是对前阵时日胁迫雷总都督上缴官印、私封夔关水运、滥杀江上船商货客的狠毒行径自认不讳。



    更会一并牵出,在总督府衙前诬蔑雷茂霆囤居大米、哄抬粮价、勾结三绝谷匪首包揽夔州水运陆路、私僻盐道剋扣关税……



    诸多空放在外的厥语污词,如斯出格混账之事,竟然反成了他武龙县陈友文以下犯上,构陷嫁祸朝廷命官的有力佐证。



    义父身前打拼,苦心积攒下来的这份事业也将付诸东流。



    还有那新任总都督雷茂霆,如非一击即中,将其置死,他日闹到朝廷再要追究起来,他陈友文左右还是个死……



    思忖至此,陈友文蹙眉抿唇。



    说到底,这般压上全数家当,豁出性命不要,只为博一个夔州独大。



    赢了,夔关水陆两道乃至川东这路行商走货,尽数捏在了他陈友文手掌心中,水上江湖改作姓陈。



    输了,他这个曾在王村夔关霸行一时的武龙县令,与其妻儿老小、一众有功之臣,一齐脑袋搬家。



    夔江地界,至此改姓易主,重归朝廷。陈友文木着脸,静静望着面前眸光熠熠,城府如潭的叶念安,背脊爬上一抹寒意。



    “谋算如博弈,落一子而全盘活。陈县令心思缜密,能屈能伸,乃是肚子撑船的大将之才。



    尔等这场角逐,其实陈县令这一局明明已经赢了。



    却因为盛夏常有的几场暴雨,江水暴涨,导致夔门水势一时失控,击破了陈县令的整盘心境。



    如非陈县令逼官缴印,急于求成,行事手段也不会俘夸到如斯迥失分寸的地步。



    您,也是无计可施,不得已,才进谷寻助总杆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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