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札不让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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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隐回到了山腰上的寝宫中,见巴丹在侍女姐姐那儿,趴在书案上认认真真地描着画本子,心里总归是片刻回到了安宁。



    是啊,普赞王说的并没有错,他也的确已经无偿在为山隐做了许多件事,而且也并不应该因为普赞的联姻提议,就对丹泽产生不好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毕竟,扎西丹泽小王子和阿隐的立场是一样的不是吗?也都是被提议的那一方罢了。



    而事到如今,一味地想要避嫌也是不可能的了。普赞王的第二个人情,为了阿隐去北元拒绝梁王使节,也给到了。



    无论这事情想起来多让人烦躁,阿隐也必须要去面对了。阿隐挠了挠头,躺在书案旁边,望着屋顶上的梁,想要数一数那木头上有多少条纹路。



    所幸的是,丹泽王子这两天并未来邀请或是打扰,对他这样善解人意的行为,阿隐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那日一见,阿隐便知晓丹泽的确对自己一见钟情,却也为人小心。有着王子甚至未来古格之王的聪慧与气度,却谦谦有礼,温润如玉,做事从不乖张。如今结合起普赞对丹泽的说法,加上丹泽这两天并未来打扰,这一份为他人着想的心思看来,便也更说得通了。



    只是,心里总还是会想起那个总是会受了伤,从山上不知道哪里滚下来到她脚边,需要阿隐救起来疗伤的那个李景末呀。



    想到景末,阿隐心里有些上火,燥地翻身坐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条金丝手帕,铺在了书案上,呆呆地望着。



    她不禁屈膝抱紧了自己。



    她还不懂什么是爱,不过就是看见一个人,心会漏跳一拍。或者他说什么话,都会相信。又或者是看不见他的时候,便会时常想起他?



    就像看见金丝手帕会想起,看见擦伤的药膏会想起,看见月亮的时候会想起;而过了一些日子之后,看见茶碗会想起,被微风拂过会想起,目光所及之处都能够想起?



    阿隐看过很多戏本子,只知道喜爱一个人,或者想要嫁给一个人,都只求一个心甘情愿,若是愿,那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嫁的!若是不愿,那便做不到光明磊落的心境,那又如何度过漫漫长日?



    只是啊,阿隐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些茶碗里的水,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只是啊,能够在婚嫁当中真正求得心甘情愿的人,又是何等幸运!



    也许这凡世间,最没有按照自己心意来做的人,就是她了罢。阿隐自嘲了一声,手尖下的力道也不自觉变重了些。



    只怕我是没有那个资格。太多的宿命和重任都排在自己的心意之前。阿隐轻叹,眼里早就没了为自己而流的泪水。



    看清了那么多事实和真相,却从未想过看看自己的心。



    曾祖母一生嫁人三次,或许还有更多,在她后来隐姓埋名的那段时间里无人知晓,会不会至少有那么一次是她追随了自己的内心呢?阿妈和祖母嫁得自己所爱之人,一个错付,一个幸福,可她们都不是阿隐。



    景末那天没来,之后阿隐也不敢问过星辰,从小到大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点就是去信任,不去每时每刻地查探真相。



    用这双眼睛去看,固然什么答案都能得到,可那就真的一点点与人交往的乐趣都没有了。有所知,有所不知,也许才会有朋友。也许孤独也根本不是什么代价,而是这双明目所带来的必然结果罢了。



    星辰早已替每一个凡人做好了决定,包括凡人阿隐。



    在这苍穹夜幕下,谁又能够凌驾于谁之上呢。都被束缚在世间万物的真相法则之中苦中作乐罢了。



    阿隐在想,不论藏夏是不是那一支山隐族人视为大敌的西夏人,也许景末也有着他自己的打算和决定吧。又或许这段时间是发生了一些什么呢。



    但无论那西夏人是谁,在哪儿,也许就在他们这一代,不论是山隐,还是追到了雪域的夏人,都终于可以放下百年仇怨,一起走在阳光下呢?



    阿隐透过窗户看见稍远些的宫门外,扎西丹泽王子到了。



    她用手掌抹掉书案上随意画的一些水迹,用丝帕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这事情似乎也并不会给阿隐许多时间思考了,她要为她的族人做出选择了。



    “丹泽见过阿隐姑娘,还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丹泽的身后站着景秋,景秋听到阿隐的名字,眉头蹙了起来,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这几日,丹泽虽然有心,但也的确不愿意让阿隐觉得为难,故而从未来叨扰。只是今天父王再三叮嘱,他这才鼓起了勇气过来。



    同时带上景秋,也是想要让他们认识起来,之后再揭开相互之间的身份秘密,这样也许会对两族之间的不解之结真的找到一些法子。



    巴朗最近也都不在宫里,由于上次顿珠见过拉达克王达瓦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眼下丹泽必须要出动最精英的力量去探清央金和顿珠的所有打算,以免在王储的事情确定之前再生事端。于是巴朗亲自出宫,带着最得力的探子们去四处查探消息了。



    “王子客气了。这几日,阿隐,还要谢过王子。”阿隐也稍稍行了礼,颇有些不好意思。



    丹泽一愣,也迅速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这份顾虑,阿隐都是明白的!他当下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连忙笑着摆手,“是我来晚了,阿隐姑娘初次来札不让,我理应多介绍些。不如就叫我丹泽把。”



    阿隐见他慌张地样子,也不禁笑出声来,点了点头。



    阿隐回头问了一下巴丹的情况,侍女说巴丹已经睡熟了,她这才放心地回过头来,“也请丹泽就唤我阿隐就好,那请带路吧!”



    丹泽这时候,才稍稍缓解了一丝紧张。初次在大殿上见阿隐,觉得她眉眼间似水一般柔美,又像雪顶上的岩石坚强不可催。着实令丹泽心生向往,却又觉得这样的距离感令人紧张。



    今夜得见,月华下的她,亭亭玉立在院子中央。黑发似瀑布一般放在身后,语气清缓,轻轻一笑的模样就像是那覆满雪霜的草甸一夜入春似的,让人觉得温暖非常。



    景秋在丹泽身后还在思考,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隐约听过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



    一行三人身后远远地跟了几位侍从,便这样出了宫,走下山,进了札不让繁华热闹的夜市里。



    这边有的商贩还在烤着骆驼肉,那边又在吆喝中原的花酿酒,有些店家的孩子还没有入睡,便就在父母的铺面旁边追逐打闹着。



    阿隐新奇地看着这一切,觉得有意思极了。



    丹泽在阿隐身旁,看见她的脸庞被这夜市里的灯火点亮,心里似乎有一处从未触碰过的地方也被点亮了。



    就想这样陪在她身边,去看一切她想要去看的东西,去一切她想要去的地方,看见她眼里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似乎就够了。



    从前要去争夺的公平,用计谋去得到的礼遇,和现在步步为营要得到的古格天下,好像在今夜忽然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丹泽的眼里,阿隐拿起这盏纸灯,又被另一个商铺的折扇吸引,有些犹豫苦恼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的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美丽温柔的,但也会为了护住丹泽而咬紧牙关奋力活着的母亲。



    他还记得阿妈在病榻上总是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让他离开王宫,离开都城,回到雪山上,回到阿妈的部落里去。



    阿妈曾经有次精神很好,难得地下了床走到了窗边,望着屋外纷飞的大雪说对着丹泽说,希望他以后讨一个可爱又善良的妻子,就守着妻儿和牦牛藏绵羊,在帐篷里的火炉旁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丹泽那时候满满的心疼和愤怒,根本无法理解也听不进阿妈说的话。



    而此刻,他跟在阿隐的身后,时而给她介绍一些札不让的特色小吃,又时而看见她好奇地凑上去,却被手艺人变出来的鸽子吓一跳的懊恼样子,他忽然就懂了阿妈那时候说的话。



    守着妻儿,守着火炉,就在雪山草甸岩石旁,自由自在,潇洒恣意地过上一辈子。



    这么多年在札不让的王宫里,丹泽从未如此安心过。



    这和在藏夏村子里的安宁不一样,那是和自己相处地平静。



    陪在阿隐身旁,丹泽知道脸颊有些酸,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从未放下来过。他也从未发现札不让的夜是如此的美过。



    这一刻,他的心头上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眼里心里都是阿隐。阿隐开心,他便会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也从未像过此刻一样真心谢过父王,若不是他的提议,丹泽也不会有机会站在阿隐身边,不是吗?



    景秋在丹泽身后忽然攥紧了拳。他想起来了。



    阿隐,这个名字就是那日倒在血泊里的夫妇所呼唤的女儿的名字。也就应该是景末要去救的朋友!所以,她是山隐的人!



    这一下想起来之后,更多的问题萦绕上了心头。这位蒙古姑娘为何会出现在王宫,丹泽王子又为何要亲自陪她?



    这,会不会就是为何丹泽前几日问他关于藏夏事情的缘由?



    丹泽忽然感受到景秋在身后身体僵了一僵,并未跟上来,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见景秋眼里忽然多了一丝对阿隐的警惕和疑惑,丹泽心里略一沉吟,难道景秋之前与阿隐相识?不过阿隐似乎并不认识景秋。



    丹泽拍了拍景秋的臂膀,让他跟上。低下头的那一刻,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不过都等回宫之后再细细询问吧。



    阿隐浅尝了一点点花酿,辣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吐了吐舌头要水喝,脸上也起了一些红晕,十分可爱。



    这一夜,哪怕就是为了丹泽的私心,他也想要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而此刻在山腰处顿珠将军府上,旺堆和多吉带着央金的密信正在和顿珠苦苦筹划着。



    近日来央金听闻了普赞要给丹泽指婚的消息,宫里更是传遍了不日将立丹泽为王储的风声。央金想尽了办法才探知到普赞看上的儿媳妇,是一位山里来的小族族长姑娘,目前也就住在宫里。



    但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是丹泽要做之后的古格王,那么这位王子妃必然是为位高权重的人,又或者是一位能助丹泽许多的能人。不然以普赞那么实用的性子,不可能只见了一两面,便要指定她为王子妃。



    于是她将这一切疑虑都写进了密函,让旺堆与顿珠仔细商量对策。包括达瓦上次的推翻普赞,自立为王的暗示,央金甚至也默许为最后的非常手段。因为若这位姑娘的确有什么惊世之才,那旺堆之后翻身做王的希望则更加渺茫。



    一阵风过,密室里烛光摇曳,顿珠和旺堆站起身来望向那扇通往室内的暗门。来者掀开斗篷的帽子,就是那拉达克的次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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