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溯，距离淝水畔的惊天一战已过去了十一年。淝水却依旧那般暗、那般腥。
浅浅的淝水，如同深深的天堑，一岸天堂，一岸地狱。此岸花开得繁盛，也不知是以何为养料？彼岸的焦土尚且不改当年的赤黑，如泣如诉，那是被秦军的鲜血所染就。
当年，苻坚大帝践踏着尚且充满青葱绿草的彼岸，眺望着尚未百花怒放的对岸，投鞭断流，意气风发。
当年，建康急报，皇城繁华不再，大晋风雨飘摇。
当年，尚且未老的谢安殚精竭虑，一夜白头，苦苦思索着救国之策，妄图蚍蜉撼树。
似乎是注定了结局，天下苍生都等待着苻坚大帝横扫东晋，大秦一统江山之日。
可是，本该注定的完美结局，却为何变成了这般景象？
满身伤痕的苻登呆呆地望着微凉的淝水，嗅着泥土与灵魂深处的血腥，满目疮痍。
一切，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十一年前的惊天一战，晋国谢安凭借着旷世奇谋，以八万老弱病残之孤军，大破秦国八十万铁骑。在这个充满悲伤的淝水河畔，一举踏碎了如梦似幻的大秦盛世！
这是一个无人意料的结局，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结局！大晋战神谢安，一个人，毁灭了苻坚大帝的皇图霸业；一场战，崩裂了大秦皇朝的锦绣河山！
谢安军令所至，千里彼岸，一朝赤土，红莲业火似要将一切罪孽焚成灰烬；秦军的尸骸却顺流而下，飘去那未被烈焰波及的一岸，八十万征魂填做花肥，滋养着最美的花朵。两者结合，终是形成了如今这淝水两岸地狱天堂相呼应的奇景。
草木皆兵之下，苻坚大帝狼狈逃回秦国，两年而薧。神州乾坤逆转，大秦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九年前，少年苻登临危受命，登上了大秦帝位，立志中兴。
辗转九年，少年徒添了几分沧桑，大秦却依旧无可避免的走向了衰亡。
苻登轻颤着蹲在染血的赤地，手掬一捧浑浊血腥的淝水，在入手的腥凉中感慨着世道浮沉。
彼岸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在此刻这寂寥的淝水格外刺耳，似不逊于十一年前的刀戟喧哗。
“你可知道，如今这个地方是大晋的疆域？”
苻登悄然拭去眼角的残泪，望着新到的不速之客。对方那满头白发格外刺眼。
“我知道，不过我并未带兵入境。”
“若非如此，你早已被大晋边境守军斩杀。”
一应一答，如多年未见的老友，隔岸对视，自然而和谐。不速之客踩踏着脚下的断齿木屐，似回忆般轻诉。
“昔日苻坚大帝君临天下，何等威风？可怜延及子孙，却这般落魄。”
“听闻姚兴叛军已攻陷秦国腹地，正在捕杀一个漏网之鱼。恐怕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苦苦寻觅的秦国皇帝陛下，竟然潜入了大晋的疆域藏身。”
苻登默默地听着来者述说，一言不发。如十一年前的无数折戟一般，沉沙喑哑。
一岸述说，一岸沉默，正如脚下的淝水两岸。一岸天堂，一岸地狱。
不速之客一阵轻笑，白发飞扬。
“你毕竟是秦国皇帝，大晋念在两国昔日情分上庇护你一世亦无妨。不过，你真的打算在大晋躲一辈子么？秦皇陛下。”
苻登刹那失神，旋即，似悟透了一般，转身离去。那是向着太阳的方向，也是通往大秦的方向。一如飞蛾般决绝！
“喂，你这家伙，难道想要回去送死？”
不速之客敛起了笑容，变得庄重而肃穆。
“与社稷同休戚，这，本是一个帝王的责任与荣耀！”
苻登终于缓缓开口，在彼岸越走越远。如同远去的旧年，渐渐隐入雾中，使人看不真切。原本心中隐藏的恐惧与退缩之意，在这一刻彻底被微凉的淝水濯去。
英雄梦断，独自偷生总不忍。
不速之客沉默片刻，一声叹息。
“年轻人，我既知道你的身份，想必你也识得我罢？”
良久，苻登朦胧的身影最后驻足片刻，沙哑的声音也最后一次传到了彼岸。
“世人皆言谢郎妙计安天下，果然不假。寥寥数言便可改变朕的心境，不愧为晋国战神。可惜，你老了。”
血色彼岸彻底隐入雾中，雾锁横江，难分渺茫。妖娆的花丛中只留下了那满头白发的孤影，伫足在依旧血腥的淝水一岸，默然叹息。灰褐色的双眸浑浊斑驳，透着阵阵迟暮。
红尘本是无情道，覆了大秦，毁了苻坚，老了谢安，误了少年。
淝水，一岸天堂，一岸地狱。
大秦，一梦天朝，一梦覆亡。
后记:公元394年七月，前秦皇帝苻登与姚兴军决战于马毛山，战死山南。残部护送太子苻崇撤至湟中。同年十月，湟中沦陷，前秦灭亡。
附
宋陈普《咏史下·苻登》
南安怒气塞长安
羌运如氐泪暗潸
舍却存亡论理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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