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的女主人刘王氏,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此刻形容枯槁,双眼通红,语带悲切,正在驿馆门口大声地啼哭。驿卒只得将其拦住,只能在远处呼天抢地,难以靠近陆哲一行人。
过了一会儿,地面上的差人也被叫来了,听说有妖人作怪,县尉甚至亲自带着大批公人,带着铁尺,腰刀与锁链,甚至有人带了黑狗血,气势汹汹地往驿馆赶来。
这县尉也是个晓事的,见到几位衣着不凡,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自然也不敢像对待乡民一样,上来就大声呵斥,在问清楚那边情况过后,小心翼翼地前来问讯。
至于县尉为何如此,则是跟唐代的驿馆有关。
在唐代,一般百姓是不能够住驿馆的,只有过路的官员才有资格,而驿馆属于军事单位,无论是驿长还有驿卒,均由退下来的府兵或者府兵子弟担任,一般地方上的治安机关,还真没有办法过多干涉。就好像后世的军区以内的宾馆一般,一般的人根本就进不去,哪怕是县公安局长,也得先知会一声才能进入军区抓人。
面对着小心翼翼的县尉和那惊魂未定,悲惨嚎哭的刘家妇人,还有那些色厉内荏,全服武装的公人,陆哲根本不为所动,仿佛没有看见一般,自顾自地与孙思邈聊着天。
“可恶,这小妖孽!”看着面前这一幕,宇文银心中明镜似的,此事必定跟那位仙人弟子有关,能无声无息弄死十几人,此人手段倒是惊人。
关键是,此人乃受孙老神仙之邀,上长安给宫中贵人治病的,再加上那神乎其神的外伤治疗术,这两样无论哪一样事,都是关系到可能改变大唐格局的大事,所以,就算是他,此刻不能也不敢轻易将其抓捕,甚至还要帮着遮掩,处理这些破事。
明明是汝等所为,还要让某来善后,着实令人可恨!小妖孽之酒虽美,但是也不是这么好喝的。宇文银恨恨地想到,这才打了个手势,让手下的一名玄甲校尉出面,处理完此事赶紧上路。
果然,当操着一口流利地长安官话,年轻得不像话的玄甲校尉亮明身份,然后表明昨日之事乃是公务,刘家之案与自己一行人无关之后。那位郑姓校尉的脸色就变得和蔼起来,当听到那边这位少年乃是自家远房伯祖,太守郑观鱼都啧啧称奇,陈州城内无人不知的山水郎之后,当即就表示,乡民无知,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莫怪。
说完之后,郑县尉兀自过去,看到刘家妇人不依不饶,把眼睛一瞪,厉声呵斥道。
“浑说什么!吾已然问过驿馆之人,陆郎君一行人,昨日与汝等一起,俱在驿馆之内,并未出过半步,何曾跑到汝刘家杀人,何况汝刘家平日里横行不法,残害乡民,吾多有耳闻,窃据乡中三老之位,桩桩件件,汝且不知么?刘家之人侵占乡邻之田,掳掠良家子为奴,乡民怨声载道,罪大恶极。须知冥冥中鬼神有报,这才将汝等一家男丁收去,汝应庆幸其人亡罪消,若是按大唐律细究起来,汝等一家,则应阖家打入贱籍,世代为奴。”
“吾刘家乃是址山首户,孰人不知?平日里与人为善,哪有如此恶行,定是汝惧于权势,放走那小妖人与一众凶徒!”
“刘王氏!汝口口声声言讲汝刘家清白之家,可敢与某上县衙对质么?此事乃鬼神见汝家所行之恶,惩戒刘家,真要到那县衙之内,汝家所行之事,便将公之于众,届时,三木之下,怕是汝等自身难保。”郑县尉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在地上艾艾而泣的刘王氏,终是有些不忍,平日是他亦与这郑家有些交集。
“有道是,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刘王氏,还是回家自省罢,好在上苍有眼,汝家幼子并未被鬼神收去,汝将其好生抚养,未必没有重振刘家之时。”郑县尉此时压低了声音,对着刘家妇人劝到。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想到家中尚有幼子,刘家妇人也是收起了嚎哭,恨恨地望向陆哲这边,好像要把几人的样貌记在心里一般,过了良久,这才冲着郑县尉盈盈下拜,感激地行了个大礼。
“乡中愚妇,惊扰了贵人,还望贵人勿要介怀。”赶紧让刘王氏起身,找了驿站烧汤的婆子,将其带回家,郑县尉这才转身向那位玄甲校尉,笑着致歉。
“嗯。”那位玄甲校尉鼻孔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知晓了,也不行礼,径直走到宇文银身边。
“有劳县尉。”只有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句轻飘飘地有劳才从他嘴里说出。
“都愣着作甚,还不让开道路,黑三郎,将这刘家妇人带回家中,休要再生事。”听到这句有劳,郑县尉如蒙大赦,赶紧冲着众人嚷道。
众人赶紧做鸟兽散去,慌忙让开道路。
“这郑县尉,怕也是址山附近一号奢遮人物。”看着郑县尉一套连消带打的手段,很快就平息了这场风波,陆哲若有所感,若是在几百年后,此人又是如同宋押司一般的民之恶贼。陆哲摇头感叹着。
“小郎君手段,果然鬼神莫测。”正当陆哲感叹这位郑县尉手段之时,宇文银走到陆哲面前,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也在感叹他的手段,说完之后,这才扭头对着一众人喝道,
“还愣着作甚,上马,回长安!误了大事,斩了汝等项上人头。”这句话,是对着陆哲的方向说的。
“呵呵。”陆哲看着犹自气呼呼上了马的宇文银,这才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那刘家阖家男丁,当真是怨鬼所为?”马车颠簸前行了好久,陆哲对面的裴青奴突然开口问道。
“裴娘子觉得呢?”陆哲从一本小册子中抬起头,笑着反问对方。
“青奴弱质凡胎,鬼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裴青奴比了个手势,意思马车外有人偷听。
“孔圣有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鬼神之事,莫须有罢。”陆哲重新低头看他的小册子,不再多话。
这件事,就算是定性了。
那刘家之事当然是陆哲干的,陆哲之所以敢借鬼神杀人,主要是因为自己这种行为,在没有被拆穿之前,就是被告也是没有办法的。
究其原因,那就是因为——春秋决狱!在这个年代是可行的。
春秋决狱又称“经义决狱”,是西汉中期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提出来的,是一种审判案件的推理判断方式,主要用孔子的思想来对犯罪事实进行分析、定罪。即除了用法律外,可以用《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中的思想来作为判决案件的依据。
例如:甲没有儿子,拣了个弃婴,作为养子乙。乙长大后杀了人,甲把乙藏起来。如果按照当时法律,藏匿犯人要受重刑。但《春秋》上提倡父子一方犯罪后可以互相隐藏。董仲舒认为他们是父子关系,所以甲不能判罪。而此时,唐律明确规定了父子相互隐匿不属犯罪。
虽然按照道德而不是按照法律判案在后世人看起来有些荒谬,但是在这个儒家成为主流思想的年代,春秋决狱甚至高于司法,甚至算是断案官员可为称道的德政之一。
没办法,在这个没有标点符号的年代,儒家之人鼓吹春秋决狱,无非就是想要司法的解释权。毕竟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书,还不是由圣人门徒的儒家子弟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而司法的解释权究竟有多重要,自然不必说了吧。
所以,当陆哲说出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话之后,车外的之人就知道,这位小郎君是早有预谋的!虽然他早在听到玄甲校尉回报,这刘家幼子尚存的时候,心中就有七八分肯定了。
没办法,在这个相信鬼神有灵的年代,祸福自招的年代,唯心主义就是这么牛逼。
当然,前提是你得属于统治阶级,如果你不是公主青眼有加,与五姓子弟谈笑风生,陈州太守座上之客的话,哪怕没有证据,也可能随便找个妖术害人的名义将你打入死牢了。
所以,这便是这个年代的寒门,拼命地想要混入士族的原因。也是陆哲时刻惴惴不安,心生恐惧的最大来源。
毕竟,在这个人吃人的古代,只有成为了士族,才算是有了些基本的人权,等到成为了大士族,甚至还能有不少特权。
其实,早在刘兴祖拿出一斤黄金,周围之人都但微颔首之时,陆哲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借势强杀刘氏一家,但是放任这凶徒逍遥法外,眼看鬼家惨状,兔死狐悲的陆哲又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灵光一闪之下,一个后世听过的事情,闪电般的进入陆哲脑海。
在后世,有人把死囚固定,并在他的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让血滴落到桶里,然后蒙上了他的的眼睛。随后实验人员打开水龙头让水滴到桶中。死刑犯误以为水滴声是自己在滴血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死了。但其实死刑犯手上的伤口已经凝血,不再流血,也不足以致死。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是心理暗示确有其事,在实验室里,有人反复给被实验者喝大量的糖水,经过检验,可以发现其血糖增高,出现糖尿、尿量增多等生理变化。后来,实验人员不给被实验者喝糖水,只使用语言暗示,结果是,同样会发生上述生理变化。
不管真假,我先试试,算是对刘家人作恶的考验。若是假的,就算刘家人命大,这份独特的经历也会让他们在以后更加珍惜人命,若是真的,那就是他们运气不好了。陆哲很快为自己的恶行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于是,陆哲就开始了他的表演,无论是大唐上百斤黄金买命也好,炸掉窗外的尸首也好,都是陆哲用来实施最后计划的铺垫,给众人一种负气少年愤愤不平的印象。
一切的一切,都为了最后将刘家之人关入柴房,所作的表演而已。包括一刀劈开桌子角也是,不过是为了让刘氏父子心中有个印象,知道自己手中的刀究竟有多锋利。
等到刘家男丁被关入柴房之后,陆哲表面上说是检查是不是绑紧,其实暗地里用腰刀在他们的手腕处划了一道口子。
“汝就等着流干血液而死罢,当真以为某会放过汝等?”每划了一道口子,陆哲就轻声对着那人说道。因为众人双眼被蒙,口中被堵,除了声音之外,接受不到的任何信息。于是,流血的心理暗示就这么被种下了。
接着,陆哲将自己装满水的竹筒底部钻了个洞,放在挂在柴房的木柴上,为了确保水滴的声音会被放大,陆哲还特意将水滴落的位置选了个青石地面。
当然,陆哲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刘家的年仅几岁的幼子虽然被绑缚,陆哲并没有对其下毒手,而是在他耳边说了另一句话。
“好好感受罢,汝家宅之下这累累白骨,这残缺肢体,浑身流血之恶鬼,正在汝家父兄之身侧哩。”
虽然不知道此子是否能活下来,但是如果真的活下来了,这句话想必就会成为恶鬼索命刘家人的佐证,也会从侧面证明此事乃是鬼神所为,刘家人咎由自取,并非陆哲所杀。
想必他睁眼一看,周围全是父兄等人的冰冷尸身之后,会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报仇之心也小了几分吧。陆哲刻意留了其幼子一命,是不忍,也是其一个证人的作用,有这个全程在场的刘家幼子,足以证明当夜在柴房关闭后无人进入。这样,密室怨鬼杀人这个说法,就更加无懈可击了。
当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陆哲也不奢望自己的一番话能吓得此子放弃报仇,但是前提是他能活下来且平安长大。
当然不是陆哲对刘家幼子用了什么鬼宗的阴域伎俩,而是一个家中男丁尽亡,只剩幼子妇人,且薄有家财的刘家,在郑县尉这等地面大佬的眼中,无异于一大块肥肉,陆哲有理由相信,很快,乡中的一些人,就会像秃鹫一样扑上去,蚕食刘家的一切,而这群人的手段,比起陆哲来说,更加残忍和无底线。所以陆哲认为,被自己搞得半残刘家,基本上很难恢复到之前的盛况了。
在报仇之前,先尽力活下来吧,少年哟。陆哲的心底,不由得很中二地浮现出漫画里反派boss的惯用语句。
中二得他有些想笑。
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少年仙人车中笑,哪闻道旁一家哭。”显然车外的人耳力极好,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家哭何如一地哭。”陆哲靠着车厢,淡淡说道。
“某资质愚钝,愿闻其详。”一个温柔的男声在车外响起。
“咦?”听着这个陌生的声音,陆哲吃了一惊,于是他撩开马车细细的帘子,往车外看去。
“颍川陈文若,见过山水郎。”马车之外,一个眼睛细长,淡眉如刀的白衣青年骑在马上,笑着向陆哲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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