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暗流涌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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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碧心殿。



    卫曲两指拈着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他望着棋枰中胶着的局势,最后叹息一声,“是微臣输了。”



    “将军莫不是在故意让我?”姜云烈笑着把棋子放了回去,“你看局势,明明是你的白子占据包围之势,只要继续下去,最终不是我溃败?”



    卫曲拱手而立,“君上这就是取笑微臣了,臣棋艺不佳,可精通排兵布阵,二者有共通之处,虽然表面上来看是白子优势,可黑子已成虎踞龙吟的暗招,臣如果继续落子,虽然短时间可以取到优势,可局面继续下去,臣必输无疑。”



    “那你就没有想过殊死一搏?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没有承受住你的重重紧逼,岂不是你笑到了最后?”他扬了扬手边一本竹简,“这是彩头,难道你就不想要?”



    今日君臣对弈的彩头是一本竹简,乃是失传的《三味食单》,下了早朝后姜云烈特意将他留至偏殿,卫曲看得出主君有心事,可他没有明说,而是找来棋盘,两人共同对弈至今。



    “微臣的确想要这本食谱,可臣有自知之明,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君上连一个诸侯国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是黑白两子的对弈,能差到哪里去?臣就没必要自讨无趣了。”卫曲恭声道。



    姜云烈摇摇头,似乎对他的说法不满意。



    卫曲苦笑一声,继续说道,“臣继续浪费时间,也不能等到君上棋差一招,还不如早早认输。身外之物,臣一味的追求,只能落入下境,还不如等待君上赏赐,臣的老师有一句教导始终令臣铭记于心——‘懦夫畏死终究死,壮士求仁几得仁’。”



    “好好好!”姜云烈拍手称赞,“你这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着实令我喜欢。可惜朝中许多大臣都不懂这个道理,总是争来抢去,不甘于现状。”



    说到此姜云烈低低一叹,“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走到这个位置来吗?而不是别人?”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卫曲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不过一想到君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只是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恃功而僭越,恃宠而失仪,恃信而失态,此为臣者三戒。”卫曲顿了片刻,“微臣自从出仕以来,一直牢记这三点,能有今日成就,多是君上的提拔恩赐,可没有这般心性,最后只能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好一个‘臣子三戒’!”姜云烈起身,声音洪亮,“果然还是你最懂本王的心思,就应该把这句话抄录下来,传给每一位大臣,让他们写上一千遍!”



    如果说现在卫曲还没有弄明白姜云烈烦心所谓何事,他就不配担任令箭上将军一职了,不过有些时刻就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也是为官之道。



    “莫非……朝中臣子有在君上面前僭越、失仪、失态?还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卫曲英俊面孔上的五官变得扭曲起来,满脸都是震惊,根本看不出他是故作的姿态。



    对于卫曲所表达出来的惊讶,姜云烈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敲了几分,可他自己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没有你所说的那样严重,可也差不多,是朝中那一批以刘思为首的老臣,也联名上书向我提议。”



    听到这个名字,卫曲神色一凛。刘氏同样是东土的望族,刘思本人更是先王留下的顾命大臣,这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在朝中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笑着眯眯眼,总是不吭声。可以他为首的几个本土世族攻防一体,作为常青树的刘氏在朝中发声,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刘大人?”卫曲疑惑了,“这位老大人怎么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向您提议?”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上一次君臣商谈后劝进表的政务后,国主姜云烈用了最严苛的态度,任何劝进的人全部关入大牢,有几位御史至今关在牢中,任谁求情都没有用。臣子们看出了风向,谁都不敢吭声,默默地等待吕荒这位丞相的归来。



    尤其是向来多年不理朝政的刘思,这位大人在姜云烈年幼时把理朝政,举国上下以“帝师”的礼遇来对待这位老人,不过幸好他没有权倾天下的野心,他懂得进退,在姜云烈成年后卸下一声职务,还政于英王,渐渐退出了众人的视野。



    “还不是因为探子回报,那些诸侯已经暗中做好了称王的准备,这下勾起了朝中那些人的鬼祟之心,虽然我朝已经是按照三公九卿制度,放在皇兄在位时已经是僭越,可他们的俸禄与官印还是按照王侯的旧制。”姜云烈缓缓道来。



    衍朝灭亡后,东土作为唯一仅存的姜氏诸侯国,收纳了大批衍朝遗民,他们大多入朝为官,可诸侯王的制度下根本容不下这些官员,无奈之下姜云烈于宗庙请罪,将官员制度破格到帝朝,不过这些人的印绶依旧是王侯制,无论是俸禄、掌管的权利,都比真正这个官位上的要小上许多。



    “可刘大人乃是太常卿,位于九卿之首,以他这样大的年纪,更进一步已是无望,不应该被底下的臣子说动才对啊?”卫曲说。



    姜云烈摇了摇头,“我这位曾经的老师虽然高居九卿之首,可近些年刘氏式微,出仕的那几个子弟差强人意,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难上加难,你也知道,因为鸿都门学,入朝为官的贤才越来越多,哪有留给这些平庸的世家子弟的位置?”



    “是为爵位而来吗?”卫曲明白了。



    卫曲低头叹了一句,“一群鼠目寸光之辈,现在让君上称帝,无异于是葬送东土国运,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考虑长远的打算,臣齿于与这些家伙同朝为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已经是极怒。卫曲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能等待,现在劝进称帝不是一个好时机,只会引起天下群起而攻之,何况黔州已经有要入侵地上的意图。为何不等上几十年,东土凭借国力一统北原,到那时姜云烈就算仍是抗拒,也由不得他了。



    “你看的明白,可为什么那些家伙看不明白呢?一旦吕荒回朝,他要是也倒戈,恐怕就是覆水难收的局面了。”姜云烈长叹一声起身。



    他整理衣袍,独自走到窗边,主君起身,卫曲作为臣子自然不敢继续落座,跟着姜云烈的身后走了过去。这位天下最强的诸侯王掀开窗子一角,明媚的阳光打了进来,卫曲顺着这个角度望去,发现窗外的玉兰花开了,花白莹白似雪。



    而萤石半透明的地面上,反射着两人的面孔,姜云烈紧缩着眉头,一脸愁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看着两人倒映的愁容,卫曲突然想起他的老师临行前对他的最后一句劝告。



    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好像明白了,刘思这位大人为何要上书——明知道这会触怒君上,可为了刘氏一族不倒,官职最高的他不得不这样做。他一人是独木难支的,即使姜云烈望着这位老大人曾经教导的情分,提拔刘氏子弟,可终究没有一个能接替他位置的族人出现,等他百年以后,那点情分弥散于无,刘氏就会和曾经的卫氏一样,变得无人问津,最后退出权利中心。



    现在想想,如果他是卫氏主家的子弟,恐怕也会支持上书劝进的做法,为了宗族能够辉煌,也要硬着头皮把这些子弟送进庙堂中去。只可惜他虽然出身贵族,可仅在年幼的时候享受过贵族的待遇,更多的时光他都是作为一个寒门,他是孤臣,没有子嗣,与宗族也很少有来往,只代表他自己。



    “你收了一个好学生。”君臣沉默后,国主姜云烈突然回头,出声道,“你也知道今日我召你入宫,不仅仅是陪我下棋对吧?”



    听到姜云烈的第一句话,卫曲微微一怔。



    “微臣知晓。”将军微微躬身,他于几日前就告知了英王这个消息,何况陈城与无面在西郊的那一场战斗虽然简短,可两位超然者在长陵城外战斗的消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逃过姜云烈的眼睛。



    “君上召微臣前来,不仅是为了诸位大臣劝进,想必就是要商讨江山社稷图的事情了。”卫曲回答,“可,这和微臣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微臣愚钝,还请君上示下。”



    姜云烈转了过来,满脸的阴云已经消散,“和江山社稷图没有关系,可和劝进有关系,有东西分开他们的注意力,就能把这件事拖到吕荒回朝。”



    卫曲把头压得更低了,“微臣还是不明白。”



    “来自寒州吕氏的小子,是叫吕正蒙对吧?”姜云烈笑着说,“他在春试中那一篇文章还是我亲自评阅的,虽然有争议,不过还是可称‘文采飞扬’。不仅能和墨白破掉你的八方金锁阵,还拿到了春试头名,惊了不少人。听说还是从寒州战场上活下来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卫曲答道,“微臣这个学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如果能学会微臣的本事,未来也是我国的一员猛将。”



    “那么赏赐这个少年一官半职,加深他对我东土的印象,岂不是更妙?”姜云烈笑着说。



    卫曲明白了君上的意思,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君上,微臣这个学生如此年轻,要是真的赏赐给他官职,会不会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满?在他们眼里吕正蒙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与他们同朝为官,微臣怕适得其反。”



    “你在怕些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怎么你这个老师不希望你的学生有个官职傍身?”姜云烈哑然失笑。



    “回君上,微臣只是怕这个赏赐太重了些,怕起到揠苗助长的作用。”卫曲答,“他现在不过十六岁,就算有官职,又能懂些什么呢?微臣本是打算让他在门学中再读几年书,长了见识,多学学微臣的本领,再把他调入军中,更好地为我东土效力。”



    “也是,能攻破八方金锁阵,是个将才,让他入朝与这些学究夫子混在一起,算是埋没了他的才华。”国主似乎更改了注意,“可不给他点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妥。这样吧,你在军中给他拟定一个闲职,到时候报于我。平日他还是在门学中读书,有了战事,就让他上阵杀敌。”



    卫曲完全怔住了,“君上这是要?”



    姜云烈点了点头,“没错,如果他真的有这个能耐的话,未来让他掌管东土的军权,未尝不可。门学为什么这一次要改制?就是本王与大祭酒商定的,要换一批新鲜的血液,我已经看到了腐朽,一旦放任他们生根发芽,大衍就是前车之鉴。”



    这等雄心壮志完全惊呆了卫曲,不是一昧提拔世家子弟,可能会对朝政产生无法想象的影响。可同样的,削弱世袭罔替的制度,无疑会让东土焕发出第二春,寒门、平民有了进身之阶,贵族为了不被取代,也不能终日浑噩靠着祖上余荫度日。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可一旦成功,无疑会让姜云烈名垂千古。



    “君上英明远虑,微臣在此先恭喜……”他单膝跪下,可脸上仍有担忧的神色。



    姜云烈挥手示意他起来,“难怪你诧异,这制度从先祖传下来,已经有了八百余年,放在我这里改变,恐怕有人要说我违逆祖宗。要是真的被那些劝进的大臣看出我的意思,真不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



    说到这里姜云烈脸上冷冷地一笑,“不过,任他们如何,想要在这乱世站稳脚跟,并且终结这种天下无主的乱局,就要抱着不破不立的态度。先祖开国,难道是借助了世家的力量?他们那时候正在向灵族摇尾乞怜,灵族人少,最大的阻力不还是来自他们?墙倒众人推,不是说说。”



    卫曲很少见到这样的姜云烈,他只能低头,一言不发。



    “不过,”到这里姜云烈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和善起来,说了一句俚语,“这不是一日之功,我们要徐徐图之,不可能一日吃个胖子。如果不是门学改制,你的学生拿不到头筹,不过既然已经这样,那就让他当作这改变我东土朝局的第一把火!”



    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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