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暗流涌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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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幸好苏墨白气急那几个字没有脱口而出,不然今天这场风波是停歇不掉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东土的公子,他们受限于父辈给予的压力,必须要尊敬苏墨白。比如一向与东土敌对的卫国公子、月州季国的公子,他们先天就厌恶东土这个诸侯国,加上苏墨白“义子”的这个身份,令他们极度不舒服。在他们看来与自己对等的只有姜云烈唯一的儿子姜始,有这个资格与他们同窗,其余人都是鼠辈。



    不过好在这是东土的鸿都门学,如果要是在别处,吕正蒙曾经的遭遇无疑会发生在苏墨白身上。



    就在雅居中气氛凝结下来的时候,轻轻一声咳嗽打破了宁静。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老头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别看他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可眼中那股摄人的光不能令人忽视,他进来之后扫视雅居一圈,把每个人的面貌尽收眼底。这是个非比寻常的人,他停留在每个人身上的目光极短,只有须臾的瞬间,可每个人被他看过的人身上都寒毛倒竖,仿佛从内到外都被看透了。



    “我来迟了,我那匹白马贪嘴了东土肥沃的草料,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畜生从马厩中拉出来,让各位见笑了。”出人意料的,不同于他面容的古怪,这位教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蛮舒服的。



    教习笑了笑,“我是公孙龙,昨日初到东土,前来讲经授课,诸位都是少有的才俊,昨日我夜不能寐,希望早早见到各位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吕正蒙撇了撇嘴,心想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就看了一眼,就把在座这些人的风采看出来了?



    他四下环顾了一眼,发现有不少人都对这个新来的教习观感不佳,看起来是与他持有同样观点,厌恶这位教习昨日在城门前的诡辩。当然有没有对那一位受罚的将士心怀不忿尚且不论,其中脸上已经露出不悦之色的是景国的公子高明。



    诸位公子中,就他的反应最为明显,其余众人眼中玩味、无视、兴奋皆有。



    “看来诸位公子都听说了鄙人的名号,令在下诚惶诚恐。”公孙龙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诸位,白马是马吗?”



    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有贸然开口作答。他们都是消息灵通之人,昨日这位先生在城门前的“白马非马”说都有所耳闻,谁也不愿意与他辩论。



    “既然无人作答,老朽可要提问了。”公孙龙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本来他的眼睛就小,这样只能看到他眼中浑浊的光。



    他在前方踱步,来回扫视众人,“听闻鸿都门学中的春试结束,寒州吕氏的公子夺得头筹,不如请他来作答。”



    公孙胜目光透过层层障碍,直接锁定了后方的吕正蒙,其余的人大多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这个倒霉蛋。



    少年一惊,他不明白公孙胜是怎样认出自己的,虽说在春试放榜之后他在长陵城内小有名气,可大多人只是闻其名不知其人,被这个外来人一眼认出,令他无比惊讶。



    固然心存疑惑,他还是起身行了一礼,“公孙先生,学生是吕正蒙。”



    这个佝偻的老人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眸子爆射出一股精光来,“好,果然是英雄少年。”



    “学生有一惑,还请先生示下。”吕正蒙轻声说。



    公孙胜捋着颚下胡须,满脸自信,“吕公子是不是想问老朽,为何素未谋面,一眼认出了你?”



    吕正蒙心中一惊,有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极度不适,十分想要移开那道目光。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允,他只能恭敬地回道,“先生所言极是。”



    公孙胜仰头笑了三声,“哈哈哈,吕公子是个有趣的人,鄙人腹中不仅有经天纬地之学问,更精通相人之术,可以凭一个人的面貌,看出他的吉凶。吕公子浑身上下被蓝色之气包围,其中还有一缕极淡的金光,正中天魁,隶属北斗,乃是文曲之高照。我虽然与你素未平生,可一眼就能凭借你的气运辨出你的身份来。”



    吕正蒙虽然没有听懂公孙龙说的是什么,可还是低头一拜,“先生真乃神人也。”



    他虽然不懂星象之术,可席间不少博学的公子倒是眼前一亮,不少人对公孙龙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他们对所谓的经天纬地之学问不感兴趣,无非就是诡辩而已。可精通相人之术的大家可不常见,无论是请回国中,还是拜在门下,都是幸事。



    公孙龙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他对这些公子露出的炽热神色十分满意,心里受用,脸上还是端着,“先不说这个,吕公子,你认为白马到底是不是马?”



    “先生面前,学生不敢以公子自居,直呼学生的名字即可。”吕正蒙回道,紧接着不假思索地回道,“学生认为,白马当然是马。昨日先生的白马非马说学生也有所耳闻,按照您的意思,马有了颜色就不同于马了,可世上哪有没有颜色的马匹?这岂不是说世上有颜色的马都不算是马了吗?”



    公孙龙同样张口作答,没有半点犹豫,“马,本来有颜色,所以有白马。假使马没有颜色,就只有‘马’而已,怎能称它为‘白马’?所谓白马,是马限定于白色的,限定于白色的马自然是与马有区别的。”



    吕正蒙迟疑了片刻,“可马是不受颜色限定的,而白是不受马所限定的,把颜色与马两种不同的事物结合在一起,用一个新的事物来称呼不受限定的事物,这难道不是错误的吗?”



    在吕正蒙犹豫的时候,叶关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可当他回答之时,到让不少人面露疑惑之色,他们没有听懂吕正蒙在说什么。就连苏墨白、温城两人都是紧锁眉头,席间唯有吕扬、高胜两人点头,表示同意。



    公孙龙摇摇头,“非也,非也,照你所说,白马是马,但是能说有马就是有黄马了吗?”



    “自然不行。”



    “那既然你承认‘有马区别于有黄马’,就是将黄马与马区别开,这就是说黄马非马。既然把黄马与马匹区别开来,反而要把白马与马等同起来,这岂不是叫飞鸟沉到水中飞翔,让棺椁分别陈列在东西?”公孙龙笑着说。



    他生动风趣有些嘲笑意味的比喻惹得席间众人哄堂大笑。



    吕正蒙倒是不以为然,可他明知道眼前这位先生是强词夺理,可找不到反驳的点,心中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服输。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吕正蒙摇头,“学生不知。”



    “你认为有白马不能说没有马,是没有考虑‘白马’而就马这种牲畜而言。可‘白马’却是与马相结合不能分开而论的,因此,仅作为白马的这种牲畜不能称为‘马’。所以,称为‘马’的,仅仅以牲畜而称为马,而不能以白马称为马。”



    公孙龙继续说道,“‘白’这种颜色并不限定哪一种事物的‘白’,具体事物对‘白’来说并不妨碍作为‘白’的本质,故可以忽略不计。白马,是限定于白色的马,限定具体事物的‘白’与普通的颜色是由区别的。同样,‘马’是不限定于哪一种颜色的,所以黄马、黑马都可以算数;而白马只限定白色的马,黄马、黑马都因为具有与‘白马’不同的颜色而不能算数。所以白马只是白马,而黄马、黑马不是白马,不加限定的事物与加以限定的事物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说白马非马。”



    “可……”吕正蒙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可偏偏他又找不出其中的矛盾。



    “好吧,或许要你接受这个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我不妨再举一个例子。”公孙龙笑着说,“比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白色的坚硬石头。”



    吕正蒙偏过头,所有的人同样侧耳聆听,这位先生的理念是从未有过的,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还是拿白色的石头来说。”公孙龙似乎对白色情有独钟,“大家可以看到石头的颜色,并不能看出它是否坚硬;而我们用手触摸,可以感觉到它的坚硬,而不能知晓它的颜色;看到颜色时我们不知道它的坚硬,看不到它的颜色时则可以触摸到坚硬。所以,石中‘白’与‘坚’不能共存,故此,世上只有白石与坚石,没有坚白石。”



    他从前方走了下来,在席间穿梭,笑意盈盈,“我知道让大家接受这个理念有些困难,可世上的学问本来就是从无到有,从新到旧,诸位以前没有听过不要紧,可听过却一昧的否定与抗拒则是不可取,学到新的学问,不就是来到鸿都门学十分有必要的事情吗?”



    学子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公孙龙走到吕正蒙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这个仍在埋头苦思的少年坐下,用一种亲切地口吻说道,“如何?”



    “先生所言……所言……”吕正蒙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吕正蒙仍是抗拒,公孙龙也不强迫,而是对所有人说道,“诸位还有没有对老朽所言感到疑问的?在下可以一一解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想要拜老朽为师的,可在今日傍晚下学后去北街的‘怀柳居’,老朽在那里摆下酒宴,等待诸位的到来。”



    众人见公孙龙的授课已经结束,纷纷提问起来,他们看得出这位先生只是把自己所学的冰山一角展示出来,如果想要懂得更高深的学问,恐怕真的拜入门下。



    一时间沉寂的雅居中又热络起来。



    与此同时,离鸿都门学三条街外的一个小铺子中,大祭酒孙且、无名氏、张初等老少共聚一堂。



    大祭酒孙且端坐在桌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无名氏恭敬地回道,“回禀老师,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在放榜之时就把所有的金印换了出来,分别存在各个钱庄中。”



    “办得好。”孙且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这样过几天就是夏季招生的日子,你们凭着这笔金印,就可以到门学中读书求学来了。”



    “老师的恩情,学生毕生难忘。”无名氏、张初起身长长一拜,这是再造之恩,仅次于父母的养育之恩。



    孙且摆手,“无妨,你们这些学生能够出人头地,我这个老师脸上也有光彩,说不定百年以后,还有借着你们的名号才能青史留名呢。”



    这位向来严苛为人古板的门学大祭酒竟然开了一个玩笑,看得出,他的心情的确不错。



    “老师这是哪里话,说不定我们这些学生,还要仗着您的光芒,才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老师如此谦虚,实在折煞学生了。”无名氏李仲小小地拍了一个马屁。



    “不说这个,我们师徒互相吹捧,也没有意思。”孙且脸上的笑容收敛,“你们切记,这段时日不要张扬,我已经传信给你们所有的师兄弟,他们大约七日后抵达,那也是金榜夜宴的日子,老师不能缺席,你就代替为师,给你的师弟们接风洗尘。”



    金榜夜宴是历年来门学的规矩,每次季试的三十名学子的名字会贴在金榜之上传遍东土,而英王姜云烈也会亲自出席,与这些学子共饮,往往每一年都会有一个小题目,猜对者可以得到丰厚的赏赐。



    不过能金榜题名者都是出自贵族,对那一点赏赐不会动心,他们看中的是自己的名字会被国主知晓,以后的仕途中,哪怕毫无建树,凭借参加金榜夜宴,就会被朝中各方势力拉拢。



    “你们的才学不比他们差,可是短时间金榜之上也难以出现你们的名字,切记不要气馁。”孙且告诫他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你们千万不要好高骛远,定要脚踏实地。为师辗转数国,每一个诸侯国都待过不短的时间,可唯有东土的感觉给我不一样,这天下,说不定就要尽归东土。”



    “是,学生谨记。”两人应声答道,他们学习这些本领,无非就是想要出人头地,而东土,就是这个最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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