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乱世四人(一)


本站公告

    一.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九,月州,青悦城外,枫叶谷。



    叶子上的红色从根本一直蔓延到中心,五角已经微微泛黄,从空中飘至人间,犹如天女散花。长长的板桥搭建在本溪上方,末端是一处雅致的院落。它临水而居,整片天空也倒映在水中,美不胜收。



    而在这处清月公最喜爱的园林中,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本溪小径的开端,昂首挺胸,不时的向远方张望,看起来是在等什么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



    忽然间来了一阵风,绚丽多彩的枫叶像是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然起舞。一个老人的身影从山路两侧夹道的枫树林中缓缓出现,黄昏下的枫树林一点点被昏暗的光线晕染开,他穿着月白色的短衣,脸庞映得火一样的颜色,跟天边相似,好似被一把火点燃了。这里属于月轮山的余脉,秋天之后便会变得斑斓起来,红色缤纷浓郁扎眼,白衣男子在板桥向那边山中望去,是由绿转黄、再由橙变红的美丽景象。可就是这样堪称天地奇观勾人眼球的景象,也掩盖不了那个老人的气质。



    老人步伐很慢,是从容不迫的睿智,更有一种特殊的高贵气质埋藏在瘦削躯体中,他甚至没有向左右两侧的景观看上那么一眼。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高傲,给人一种要凌驾在天地之上的出尘气质。



    白衣男子就这样看着那道身影从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渐渐走近。



    “是灵昃先生么?我奉国主的命令,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白衣男子的声音温润,嘴角噙着一丝从容的笑。



    灵昃没有带任何随从,他踏上木桥的那一瞬平静的本溪荡起了一层涟漪,稳稳地站住之后,开口道:“白衣,腰间悬挂玄铁令,要是我没有猜错,想必阁下就是季国清月公麾下的上卿卢平大人。”



    “大人可不敢当,不过是承蒙国主抬爱。”卢平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不过二十中旬但在季国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卢平低下了自己的头。他很少这样诚心诚意的对别人行礼,哪怕是国内那些德高望重亦或是战功赫赫盛气凌人的将军,在他看来那些人不过是凡夫俗子。可眼前这个人是绝对不同的,那双金色的瞳孔,那股从容不迫的气质,看到灵昃的第一眼卢平心里就敲响了重重的警钟。



    “卢大人这就是妄自菲薄了,纵观季国的历史,能在不过而立之年建立如此威望、拥有如此权势的,唯有大人而已。”



    灵昃同样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不过他孙儿年纪的“年轻人”,灵族那双金色的瞳孔天生就对各种生物具有很强的压迫力,那是灵魂层次的战栗,是神明给他裔民的赐福,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的逃避。可卢平又是少数不同的,是除了少数能直视这双瞳孔外为数不多不曾恐惧的,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强迫压下去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为了调节情绪,他甚至嘴角还挂着令人想要亲近的笑容。



    短暂的沉默,卢平抬起了自己的头,“在先生面前不敢自称大人,如果灵昃先生不介意的话,称呼我‘莫若’即可。”



    “莫?”灵昃小小惊讶了一下,“敢问莫大先生是公子何人?”



    “正是曾祖的别号。”白衣公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思。



    两人并肩踏上木桥。灵昃环顾四周,水面清澈,除去飘落在上面的落叶,一眼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鱼与泥沙,突然道:“听闻莫大先生当年曾在本溪抚琴与友人奏过一曲‘天水和鸣’,不知道莫若公子是否知道?”



    莫若点了点头,“自然知道,虽然那时我还尚未出生,可后来不止听父亲一次讲过,传说那首曲子曾引来百鸟,落在这座桥两边的扶手之上。那一日并无风,可泉水就跟通了人性一样,叮咚作响,如此奇观,一时被传为佳话。”



    “可莫若公子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灵昃紧接着把视线逼了过去。



    他轻轻地一笑,“自然知道,那日正是曾祖的辞官送行宴,一向与我莫氏为敌,不,主要是与我曾祖政见不合的陆同叔单人赴宴,两个在庙堂之上敌对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随性谱了一首曲子。”



    灵昃接过话茬,“可不曾想那是莫大先生卸任季国丞相的第一日,也是最后一日。莫大先生在宴会的最后得到了问罪的诏令,以擅权干政、大不敬等等足以诛九族的大罪而押回青悦城,于闹市斩首示众。”



    “灵昃先生竟然对于这样久远的事情都记得如此清楚,实在令在下佩服。”听到灵昃提起那不堪的往事,莫若的语气没有任何动容。



    灵昃那锐利的眼神轻轻一扫,强迫莫若与他对视,“后来还是御史大夫陆同叔在纷至沓来全是上书罗列莫大先生罪状中为其辩解,不惜抬棺上朝,以死谏君,才抹去了其中最严重的通敌叛国之罪,把诛九族变为抄家流放,永不允许入青悦城。”



    他这样说着,停下了脚步,眼中金光更盛,看起来是想从这位风轻云淡的年轻人的脸上逼出些什么来。



    罕见的,莫若脸上的从容被凝重替代,这位一直嘴角噙着笑意的公子终于收起了那副面孔,沉声道:“灵昃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那次事件之后,莫氏一族被剥夺所有荣耀,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被赶出青悦城,回到故里。祖父那些政敌不肯放过我们,在祖父去世以后,霸占我们曾经的祖产,甚至赶尽杀绝。短短的几十年,莫氏一族销声匿迹,似乎从来没有在庙堂之上活跃过。”



    “那不知莫若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莫大先生为季国呕心沥血,旰衣宵食,却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灵昃一再逼近,两人在板桥上停下,近在咫尺。



    莫若自嘲地笑了一声,“无非就是国主一时受到小人蒙蔽,嫉妒曾祖在朝中的权势地位罢了。”



    “非也非也,”灵昃摇头,“莫大先生贤名天下无人不知,就连我这样的荒野村夫都听说季国有这样一位杰出的丞相。莫大先生执政以来,季国国力蒸蒸日上,多次被皇室赞扬,甚至因其进献皇室的‘兵马革新’让国主的爵位从侯爵擢升为公爵,这样的国之栋梁,怎会因为流言诽谤而遭此大难呢?”



    “那不知灵昃先生有何高见?”



    看着莫若与自己对视,甚至反客为主,灵昃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嘴上仍然厉声道:“无非就是功高震主四字,卢子令哪有姜天昌那种愿把社稷与麾下共享的气魄?是他提防莫大先生将来生出不臣之心罢了,要知道世人只知季国有一位莫浩依,而不知卢子令。而且他膝下的几个儿子平庸,一旦莫若公子祖父接任丞相一职,这季国到底是谁的季国?”



    缓了一口气,灵昃才继续说道:“所以他必须在莫氏彻底扎根之前,除掉这个未来的心腹大患!”



    最后一句声如怒雷,铿锵有力,溪水被炸开升腾数丈的水柱。灵昃一脸正色,看起来满腔怒火,像是为莫大先生而不平。



    水汽浸湿了莫若头上的束发,肩膀也溻湿一片,白衣公子偏着头,怔怔地看了灵昃一眼,那股怒雷竟然被他的沉默这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他一笑,“看来灵昃先生是与我曾祖有旧了。”



    他低低地拜了下去。



    “我知道灵昃先生怒气何在。无非就是如今我更名换姓,甚至不敢姓莫,而改姓卢。”他淡淡地说,“卢,正是季国清月公的姓氏。岁月更替,莫氏渐渐在季国成为了一个禁忌的姓氏,我幼年的时候,父亲早亡,唯有母亲一人含辛茹苦的把我抚养成人,后来幸得当今国主赏识,让我这等戴罪之身可以重新为国效力,哪里又敢有什么怨言呢?”



    灵昃失望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莫大先生那样一头雄狮,竟然能生出这样任人宰割绵羊般的后代,真是可悲。”



    “我相信灵昃先生远道而来,不是为了挑拨在下与国主之间关系的吧?”莫若并不在意,轻轻笑起来。



    灵昃白眉微微一挑,冷冷地对他说:“我这次前来,无非就是求见清月公,事关季国安危存亡之大事。即使不用公子引荐,我也可面见卢公。特意给公子拜上名剌,无非就是想看一下故人之后。”



    “真的只是看一看么?”



    面对莫若的笑意,灵昃瘦削的躯体周围立刻爆发出了一股极其恐怖的威势,乳白色的气浪如同火焰爆炸瞬间蔓延开来,力道不重,尽数落到了与他对视的莫若身上。



    “是我唐突了,请灵昃先生见谅。”莫若撤去嘴角虚伪的笑容,他脸上闷红一片,嘴里含糊不清,像是喉咙里涌上来一股鲜血被他硬咽下去了。



    他靠近灵昃,上前附耳,轻轻地说了一句:“谷神不死(注1)。”



    “是谓玄牝。”灵昃立刻接上了下半句。



    这下灵昃终于正眼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位无相灵字部尊阶叱咤风云的老人突然大笑三声:“有趣!”



    那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气势被收回,莫若的脸色好了一些,这才继续开口:“灵昃先生给我的那张名剌中,不仅有这句隐语,甚至送来祖父生前的遗物,加上刚才的试探,无非就是确认我到底是否知晓无相的内情,是否和曾祖一样全心全意为无相效力。”



    莫若重新迈开了脚步,这座木桥狭长而又曲折,可以把方圆之内数里的风景囊括眼中。他如若闲庭散步的领先半个身位,好似真的是带领远道的贵客欣赏附近美景。



    灵昃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其实莫若公子同意见我这样一个荒野村夫,我心里就猜得七七八八了。”灵昃轻声说,“只不过事关紧急,必须要万无一失才能信任莫若公子。毕竟几十年前发生的惨案,教训实在太惨重了些。”



    “是的,其实我也一直好奇,无相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危机,才会弃曾祖于不顾。”莫若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是的,季国乃至整个月州都鼎鼎有名的莫浩依正是在无相的帮助下,从一个不起眼的客卿慢慢爬到诸侯国上卿这个位置的。他的仕途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这和他自身的能力与魅力有关,自然也离不开无相的帮助。不然有能力的布衣何其之多,怎地偏偏他能从与他竞争的一大帮子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身居高位?或许,无相当初如果没有遭遇那场变故,说不定莫浩依真的可以让莫氏一族在季国落地生根,甚至取而代之。



    灵昃停了下脚步,默然良久,吐了一口气,“很抱歉,关于这个消息,我并不能对你说。这件事即使在内部也知之甚少,可以透露的唯有一点,当初的无相遭到了覆灭之灾,我们必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着才能生存下去。只不过,现在那个问题被彻底解决了,可无相依旧元气大伤。”



    莫若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灵昃无法看出自己的回答是否让对方满意。



    “莫若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莫大先生当年是因为身份被揭露,才引来卢子令痛下杀手。”灵昃突然一顿,“那是否想过,为什么当今清月公卢安颜要让你这个罪人之后担任公子伴读、季国上卿呢?”



    他笑着说,“恐怕以莫公子的智慧,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



    停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莫若重新抬起头,嘴角挂着笑,又变成了那个宠辱不惊的贵公子。他比了一个手势,“请。”



    两人并肩迈开腿上了一大步。



    那是一处台阶,登上之后桥面扩宽了一倍有余,足以让一架三骑马车平坦行驶。这座曲折的木桥在这里有一个阶梯,下方如桌椅粗细的承柱也换成了是成年男子腿粗般大小,更前方则是数十根交叉纵横,把一个大大的木阁托在平面之上。不同于板桥下方的小溪流,这里完全就是一处池塘,王莲的叶子如同船篷,看着它心里就觉得无比凉爽畅快。



    灵昃的视力极佳,自然能透过窗子外的薄纱,看到那间古朴绚丽水阁之中,有一位身着黑色长衣、头配玉带的中年男子。



    注1:“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这一句是无相的暗语,也是他们组织信奉终极的信条之一,谷神,即使在无相中代指的混沌之初,是原一之神,也是他们认为这世间最无上的存在。加入无相,首先就要抛弃各自的种族身份与信仰,他们追求的就是混沌与原一。无相成员的后代,想要加入组织,必须了解这一终极信条。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