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暮色相逢(十)


本站公告

    一.



    苏墨白抬起头,一行大雁结成人字形从他眼前飞过。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蔚然的蓝天下唯有飞鸟翱翔,丝丝凉意飘过,让他忍不住在心底暗呼秋高气爽,感觉无比的心旷神怡。



    他独自一人坐在竹苑内最北侧的凉亭中,背后是个小小的池塘,风吹过水面凉飕飕的,把翻开一半泛黄的《南辞》合拢上了,发出了噗的一声响。沈简今日难得没有催促他继续背诵那些拗口、他不喜欢的诗文,但他也背了一上午,刚用过午膳,难免有些乏累。



    忽然间他玩心大起,左右张望发现四下无人,走出凉亭来到溪边,把那本珍贵的《南辞》手摹本轻轻一放,坐在上面脱下了鞋袜,把双脚泡在了凉凉的溪水里。一股渗人心脾的凉意瞬间布满全身。



    “真舒服啊!”他满足地叹了一声。



    可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回话。苏墨白把视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镜子一般的溪流被微风荡起了涟漪,碎金一片,过了好久他才看清自己——一身白衣,头戴斗笠,腰佩沧海剑。



    他忽然又不高兴了,因为水面中的倒影只有他一个人,苏墨白总结这十几年的生活,发现他总是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连个说贴心话的朋友都没有。其实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在人前总要装文静。



    “那个呆子干什么呢?”他一面托腮一面晃动白皙的双脚,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吕正蒙住在外围李振飞那间竹屋中,上午他和李振飞老将军过来拿了几本堆放在书库里的典籍,只不过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最基础的识字。苏墨白想过去和他的朋友说句话,只可惜那时候身边有人督促他,他只好远远地看了一眼。



    竹间小屋。



    卫芜明手里卷着一本蓝色封皮的识字书,正在吕正蒙面前背手摇头晃脑,他在屋中已经踱步了许久,再过一炷香就要校考吕正蒙。他的模样不仅让少年想起了他在吕氏私塾里看到的那些教书先生。



    “阿嚏!”吕正蒙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正在想是不是昨晚没盖被子着了凉,毕竟他昨天又昏了过去,今早饿到不行才苏醒。可没等他思绪神游多久,吕正蒙突然感到了一股压力,卫芜明正在用十分愤怒的目光瞪着他。



    “师叔!消消气,消消气,打喷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连忙递过去一块毛巾。



    卫芜明的模样有些凄惨,他被吕正蒙飞溅的口水蹦了一身,溻湿了他那件崭新的天蓝色长袍。老人气得胡子都被吹起来了,卷起书用力地在吕正蒙头上敲了三下,“小家伙,要注意礼貌!”



    “啊!”他吃痛地惨叫了一声。



    “等一会儿看你默不上来上午背的那些字,看我怎么教训你!”卫芜明从墙角拿起了一根极细的竹枝。



    一炷香的时间眨眼而过,吕正蒙把慢慢一篇写满字的草纸递了过去,卫芜明左手捋须右手抓着那张纸,细细地考量。博览群书的他早就能一目十行,看这些启蒙的字词,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越看越满意。吕正蒙的字迹固然潦草,看起来就是没有描摹过名家的字帖,可上午他给吕正蒙讲解的生字一个不落的被少年写在纸上,足足有几百个。这不仅让他怀疑,这些字真的是吕正蒙不认识不会写的?



    他可记得一上午吕正蒙都心不在焉。



    “你小子以前真的不认识这些字?”他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当然不认识!”吕正蒙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在吕氏没有上过族学,认识的这些字大多是偷偷听来的,有的能写出来,可连在一起我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握笔的次数都有限,是用树枝在沙地上偷偷练的!”



    他放下了笔,把脱在一旁的的褐色甲胄套在身上,这是那一天他在族比前夕领到的皮甲,也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最像样的一件衣裳。



    “你要去干嘛?”卫芜明看到他的动作一愣。



    吕正蒙轻车熟路的把铠甲的皮扣和腰带系好,伸手抓过了身边蒙着破布的天涯剑,下床穿上了靴子,“我要去练剑啊,师叔你上午不是说好了么,上午学认字,下午让我去练剑。”



    卫芜明哭笑不得,“那你穿那身布衣就行,怎么要套上那一层铠甲?虽然是鹿皮的轻甲,总没有你赤膊上阵来得用痛快。”



    “师叔你看,”吕正蒙指着自己左手的护腕,硬质的褐色皮子有一块凹了下去,“这是那一天在族比上王腾用他的双锏打的,很痛,那一刻我都怀疑自己的臂骨断掉了。”吕正蒙用沉重的语气缓缓道出。



    他自嘲地一笑,“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总喜欢找个阴凉的地方把衣服往头上一蒙度过一下午,晚上再偷偷溜去膳堂弄一口吃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多年。可现在,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无论是平时欺辱我还是对我冷眼相加的那些人,全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为他们报仇,可我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人要是把他们忘了,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了,不会有人想念他们,甚至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活过。”



    “我不想忘记。”提到寒州,吕正蒙的语气总是无奈而又沉重的。



    “所以你是用这种方法纪念他们?”卫芜明把那张草纸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出人意料的,吕正蒙竟然一口回绝:“不,并不算是。我在寒州没有朋友,死去的那些人我甚至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还有不少欺负过我。我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会想起他们,我在想,是不是当初我没有听到蛮族入侵的消息,甚至死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结果?是不是就没有现在这一档子事?”



    他自嘲地一笑,看向卫芜明,“我知道师叔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你还活着’。我是活着,可我又为什么而活呢?我回不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了,所以我要警醒自己,一定要变强,不能松懈。我不想在战场上,只能当一个被保护的人。”



    卫芜明听了吕正蒙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嘴唇动了动,神色复杂,最后竟然一个劝导的字也没有说出口。



    “好吧……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拦着你,我老师传承下来的思想是顺其自然、清静无为,而你老师的处世思想则是仁义礼信这四个字,我想你要有自己的处世准则,而不是一昧的被感情驱使。”



    卫芜明像是瞬间苍老了十余岁,他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风景,背影像是和雅致的景落融在了一起。



    “我的武道一塌糊涂,对于行兵布阵也一窍不通,能交给你的东西并不多。李振飞老将军乃是当世一流的兵法大家,你有空可以向他请教。”就在吕正蒙准备出去的时候,他不轻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躬身长拜行礼,老人没有回头,而是摆了摆手,少年背着剑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屋外阳光正盛,他找不到李振飞,也看不懂那些兵法,只能在空地外一下一下地挥剑,动作笨拙。



    竹苑内。



    吕正蒙一直找不到的李振飞一身黑色鳞甲,站在屋子的中庭内,他前面是沈简、周行伍、周行散三人。双方同时行礼,他们平日都是布衣随性而待,这样郑重的着装以及官礼是极其少见的,不难见这次会面气氛的隆重。



    “老将军的伤势已经完全痊愈了,想来领军是不成问题了。”周行伍道。



    “没错,我的伤势已经痊愈。”李振飞象征地抡了一圈臂膀,“领兵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接下来的情势真有那样严峻?这不是东土,灵月王不会允许我们在他的封地上大动干戈。”



    几个人对视一眼,周行伍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玩意,放到了李振飞手中。年迈的将军用双手捧过,只感觉一阵凉意。那是一个漆黑的吊坠,内圈用银青色的金属嵌上了一个符号,他看不懂。



    即使李振飞不认得手中此物,也感到了它的不凡,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被它牢牢吸引住,再也移不开。



    “将军握住试试。”



    一种冰凉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李振飞猛然看向手中的吊坠,感觉那就是一块寒冰,冰冷刚硬像是从寒州极北冰川取下的。不仅如此,握住的时间越长,两种奇妙的感觉同时传来,仿佛心神被摄入其中,他渺小的如同尘埃,浩瀚的穹宇上是漫天繁星与巨大的满月!



    “这是什么东西?”李振飞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东西。



    周行伍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枚吊坠,这才让李振飞恢复正常,他缓缓开口:“这是一块玉,星月之玉,是每一个无相的高层都会佩戴的饰品,也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李振飞是知道苏墨白一行是在吕氏地宫遭到无相埋伏的,这件事他们早早就用书信联络过,可他并不知,周行伍拿出这东西有什么用?



    “老将军可知,那一天我们去老黑林,那两个无相的成员就是在必死的情况下捏碎了星月之玉,才成功逃脱的?”



    降临之阵这道灵族的隐秘阵法他们并不熟悉,可那毁天灭地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即使现在回想周行伍仍是心有余悸。当时他们几个不知道那两个必死的无相成员是怎么逃过那个足以封锁空间让人动弹不得的阵法,后来还是见多识广的卫芜明揭露了这个消息。



    ——历史上灵族和太族的关系并不算融洽,他们都自诩为神的后裔,因为信仰之争在南境漫长的岁月中大打出手。可事情总有例外,在一千七百年前,灵族和太族当时的月灵与星使因为某些缘故互生情愫,他们私下结为伴侣,在南境一处隐秘的地方聚集了一批不远纷争的族人,想要在那里定居。



    可灵族与太族大多数人都不允许,他们认为这是背叛,于是在灵族神谕殿和太族三大姓组成的星罚会的追捕下,对那一批人进行了围剿。当时的月灵和星使都是年轻的首领,也是天纵奇才,两人心意相通,把星辉与月华、秘术与阵法全部融在了一块天外陨石中,集两个族群大成之力的玉石拥有神州上最神秘的力量,无论是在怎样的困境下,只要用秘法激活,都可以瞬间离开所处的地方,一时间成为他们保命的神器。



    只不过这种情况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双方追捕的人发现强来这个方法行不通后,采取了怀柔的办法,他们让两位首领的家人亲自出来劝阻,并且扬言一日不出来就杀掉他们一位直系亲属。



    这个方法很卑鄙,但也很有效,两个逃亡的首领最后只能在现实的压迫下回到各自的族群,并且在族内意志的强烈干扰下,向对方的族群发动战争,最后在灵族与太族历史上唯一相爱的两位首领最后抑郁而终。而当年他们制作的星月之玉,也大多失传。



    “星月之玉即使在无相内也是极其罕见的玩意儿,那两个人有,就说明无相也盯上了五叶草,而且有他们非得到不可的理由。”周行伍吐了一口气,“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到手!”



    “这些乱臣贼子!”李振飞对于这些窃国谋逆之人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年迈的将军神色一凛,“我知道了,对付这些家伙,我们几个是远远不够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早就想和这些贼子决一死战!”



    “我已经传讯给大哥,他们几人星夜赶路,一定会在月中之前赶到!”



    竹苑的中庭中,几人带着杀气缓步走出,早已经穿好鞋袜正在练剑的苏墨白看着他的几位叔叔并肩从阴影中走来,几个人之间没有说一句话,不过谁都感觉到了其中严肃的氛围。



    这是在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七的午后,诸侯国东土争夺五叶草以几人用星火传书给远在东州的英王姜云烈为开端。



    然而准备的不止是他们。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晨,东州洛水之东的暮春滩畔。



    长戈枕立,五千军士背对曦光,他们身边是三座拔地而起的木阁,正前方有一座三足重鼎,烧着巨量的香料,周围还燃着火把,烈焰焚天。



    这是东土温国的国君温良的精锐队伍,他得知五叶草的消息后立刻调集了温国最精锐的五千长戈卫,打算昼夜不停的赶往月州,以求这天下至宝。而今天,就是这一支队伍的誓师仪式。



    他的对面是一位黑袍戴着斗笠的人,看不清容貌,在国君面前没有行礼,反而昂首挺胸。仔细看去,可以看到食指上佩戴的黑曜石戒指,正是温国为数不多的秘术大师。



    “先生,我那不成器的孩儿正在月州游行,得此消息,他不会不去凑热闹,还请先生将他平安带回。”国主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口中不成器的孩子正是他的幼子温城。温城是温良最小的儿子,也是最聪明最得宠的,他平日喜欢游览各地,这一次在月州附近恰好遭逢世间如此盛事。



    秘术大师躬身行礼,“还请国主放心,这一次必然手到擒来,我一定会成功地带回五叶草并且保得公子平安。”



    国主点头,面向朝阳,声音洪亮:“各位将士,天下至宝,有德者而居之,本公在此希望各位将士平安归来!”



    将士们立刻振臂高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历史:



    整个神州奉为至宝的五叶草,在乱世十二年的十月发起了莫大的争端。整个北原没有哪一位诸侯不觊觎这神物的,可偏偏它生在月州最强大的诸侯王齐铭的封地下,不约而同的,三州所有的诸侯纷纷发来文书,要求齐铭不允许独占重宝。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神草盟约》。



    于是约定形成,除却齐铭可调动不超过一万的军队外,其余想要参与的诸侯不得多于五千军士,否则就是违背了盟约,天下诸侯可以群起而攻之。



    可明眼人都知道,寻找五叶草,普通的军士顶多起到护送作用,想要进山,必须依靠武者或者秘术大师这等超然力量。谁想得到五叶草,就要看谁的超凡力量多于其他诸侯。



    当然这不仅是北原的盛事,南境太灵、西岭蛮巫也各自派人暗中来到了月溪镇。



    这是一次诸侯间底蕴的较量,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非就是东土诸侯国,竟然一举出动了四位武者和六位秘术大师,他们志在必得,不惜代价的要得到五叶草。



    而这一次也是灵器的交锋,王道之剑沧海、侠者之剑天涯、极杀匕首明月、必中之弓飞蓬、七彩霞衣、皎月之白等等闻名天下的灵器在他们的主人手中发出了人性的轰鸣,它们也不甘寂寞,誓要与各个灵器一较高下。



    当然其中一方得到五叶草之后,不知是谁打破了应有的格局,群雄混战,多方势力各个种族超过十五万的兵力厮杀在一起,血流成河,赤红千里。



    据传言,这一株因为五叶草而引起的干戈引得上苍震怒,神明认为他的子民不应该因为区区外物而导致生灵涂炭,所以降下神罚,恐怖的地动在整个神州持续了十天十夜,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对此,整个神州为了平息上苍的怒火,签订了《和曙条约》,所有种族安定下来,不允许肆意挑起战火。东土最负盛名的鸿都门学招收了各个种族最精锐的人才,企图找到一个办法,让天下不再战火四起,所有种族都能和平共处。



    至此,乱世暂且安定,可圆满的句号不会就此画上,天下纷争的局面,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