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暮色相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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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巫族旅者在几人走后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其中不乏有好奇的村民上前询问价格,可都被他漫无边际的要价吓退了。他们最终只能望着精致而又小巧的木雕,心有不甘的望而却步。



    而就当吕正蒙、苏墨白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摊贩眼中时,他收起摊子扛着木雕架唱着巫族的歌,小步地走了。



    很少有人会在意这个走出村落、避开熙攘人群的巫族旅者,更不会关心他还有琳琅的货物没有贩卖。等到出了村,到了四下无人的角落,他把那个木架毫不留情地往地下一抛,那些东西无风自燃,冒出了黑黑的浓烟。



    他眯起眼睛,嘴里小声呢喃着:“苏墨白、吕正蒙、温城……”



    这三个名字是他装作“闲聊”时得知的,并且经由三人同意,他把这些名字都刻在了木雕底座,三人对此都很欣喜,尤其是苏墨白还高兴的在原地蹦了一蹦。就连沉默警惕如吕正蒙,眼里都冒出了光芒。



    等到那些木雕全部焚为灰烬、再也看不清原来是何事物的时候,巫族旅者所处的这处荒野突然拐进来一个人,他脸上同样带着青铜覆盖的面具,整张脸被森严与冷漠覆盖,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他用敬畏和缅怀的声音说道:“怎么样了?”



    旅者用西岭最正宗的巫族语言回道:“准备就绪。”



    两个人的身影就此错开,一个向北,一个朝南,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从这一天以后,整个神州三陆上谁也没有再见过一个带着半截面具、靠雕刻为生的巫族旅人。



    历史:



    黄檀木,一直都是巫族备受尊崇的圣木。



    而在巫族的历史上,提到黄檀木就会想到的,无疑是几千年来最有天赋的祭司夸拢·单这个北原名字为陈单的人。



    巫族的文化信奉祖先与图腾,对鬼神格外敬畏,在漫长的演化历史中,他们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体系——巫术,而这些沟通天地间自然鬼怪精灵加以驱使的秘法中,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一种,无疑是问道天演、窥视未来。



    这听起来和北原那些所谓街头瞎眼的算命先生用八卦占卜没什么区别。然而如果你熟悉整个神州的历史,你会发现这种预测的能力不单单是巫族独有——比如太族与灵族的“占星”一术;人族大贤所著用八卦占卜的《易经》(注1)一书;或是巫族圣木黄檀木,大多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上述无论是哪一种方法窥测未来,最普遍的就是预测一个人的祸夕旦福,想要精准地预测一个国家、种族的未来,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前者,你也不能随意透露,不然定会受天谴神罚而死。



    而陈单,这个名字则不再上述的范畴之内。



    他出自渺州东黔地区十二大姓之一的夸拢一族,这个姓氏的成员历代都是巫族的中流砥柱,成为巫师的几率极高。可就是在这个人才泱泱的族群里,陈单的天赋让所有人望其项背。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习得巫族所有的巫术,一叶障目这个词语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就在他已经成为巫族鼎鼎大名的巫师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于是,他把目标设为了巫族的“黄檀木占卜”之法。



    以前巫族占卜用的是牛骨或者别的信物,但是经由他的改善之后,发现长达百年高龄的黄檀木树根才是最好的媒介,不但占卜的未来清晰长远许多,窥测天意的惩罚力度也小了很多。



    从此黄檀木被巫族定为圣木。



    可事情就坏在这里,等到他完善占卜之法后,窥测天机让整个渺州的巫族生活水平得到了一个层次的提升,然而贪心的巫族的长老会并不甘心如此,有了如此大杀器后,他们快速膨胀的野心急速扩张,甚至生出了一统北原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们联合巫族所有懂得占卜之术的巫师以陈单为首,举办了一次旷古烁今的天演。



    所有人或多或少在黄檀木的影响下得到了未来的一角,他们就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前很多年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们认为这是巫族崛起的好机会,为此做好了乱世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陈单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毁掉了自幼佩戴的半截面具,只留有一半覆盖额头。这个举动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是脱离巫族的标志,大多数是犯下过错被贬和执意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巫族人才会有的选择。



    陈单这个名字已经载入圣典《古老话》甚至有望接替下一任巫族族长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大好前程呢?



    对此巫族内部说法不一。



    有人说他是树大招风,因为太过卓越被长老会忌惮,他要是接任族长一职会打破巫族几百年来默许的平衡;还有人说是长老会要求他交出完善的占卜之法,让巫族的巫师都能独立完成对未来的占卜。



    这两个说法的后者流传的程度很广,因为长老会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也被陈单明确拒绝,他的说法是这样的:“盲目的窥测天意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只会让膨胀的野心换来灭族的命运。”



    而佐证这个说法的,还有他的举动——离开前,以当时他的特殊祭司身份,基本带走了那次占卜剩余的所有黄檀木,销毁了所著还未完成的《占卜石木》这本书,让后来人根本无法使用他的方法。



    不过在近来,还生出了一个新的说法。



    陈单固然执意离开了巫族,可他们的目标不会因为这个人的离开而改变,何况他们在那一次占卜之后得到的未来正在一步一步地应验——衍朝灭亡、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



    于是在某个时间点,长老会让陈单的弟弟陈平,也就是对于《占卜石木》第二了解的人,重新用未长成的黄檀木做了占卜,那一日结束后天降雷罚,乌云笼罩了整个苗州三天三夜,大火、洪水、飓风席卷了这片土地,无数人跪地祈祷请求上苍的原谅。



    可对于那次占卜所得出的未来,他只告诉了族长一人,那个片段很模糊,传出去足以让整个巫族恐惧。而他临死前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去找我的兄长。”



    族长甚至长老会这时才想到那个已经离开巫族十几年的人,不仅猜测,莫非是他早就看穿了历史洪流,深知改变无望,才心灰意冷的离开了渺州?



    整个渺州,除了族长,没有人知道陈平看到的那一角未来是什么。所幸的是,后来他们找到了陈单,可他们也不知找到陈单有什么用,甚至族长也不知。而陈单看见族中来人也并不惊讶,似乎早就等待这一天似的。



    于是陈单和族长做了一个详细乃至周密的计划,没有人说得清计划的具体内容,甚至陈单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成功,因为即使强如他,也只能窥到一角的未来。而做出这个计划的代价就是,陈单彻底消失。



    是惩罚。



    他以为自己改变了未来,可不曾想历史本就是那样的,不可能因为人为而有着一丝一毫的改变。你所谓的窥测,其实正在循环之中,那正是他让你看到的,改变之后的,才是真正的。



    二.



    苏墨白满怀欣喜地举起了他的木雕。



    此刻他和吕正蒙两人正在原路返回,这一次偷着溜出来已经约有大半个时辰,算上回去的时间,恐怕已经到了一个时辰,吕正蒙正在担心回去穿过那层结界已经有人严阵以待的候在那里。



    吕正蒙缓缓地打了一个冷颤,他很怕有人质问为什么偷偷领着苏墨白跑出去,旋即问题就会延伸到他的匕首,甚至怀疑他是暗鸦的刺客。想到那个对他可怖的画面,他就有些担忧。



    “呆子,你说这个木雕好不好看啊?”把他从思绪中惊醒的是苏墨白的呼唤。



    他的朋友苏墨白,迎着阳光举起了他的木雕,黄檀木雕成的小人儿活灵活现,吕正蒙看着就像真的是他的朋友在面前,用那双清澈的眸子隔着面纱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怪非怪。



    “好看。”他老实答道,至于那一句呆子完全忽略了,或者说下意识的默认。



    苏墨白看见他的朋友呆头呆脑的,明显心不在焉,感觉自娱自乐也有些没意思,嘟囔一声把木雕放到了袖子里。两人一前一后,脚印一深一浅。



    路上的气氛沉闷而又无趣。



    “喂,和我说话令你很不满意吗?还是说你们寒州的习俗是与人说话都不称呼名字的!”苏墨白闲来百无聊赖,回忆与吕正蒙相识的过往,忽地指出了两人交流的问题所在。



    他有些生气,好看的眉头蹙成一团,张嘴露出了两个可爱而又白净的门牙。



    吕正蒙讪讪地一笑,一时语塞。关于苏墨白提出的问题,他还真的没法回答,在北原,称呼人的名字是最基本的礼仪,并不存在寒州有这个特殊的习俗。



    然而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他在寒州时基本没有人跟他说话,或者有必须的要求都是直呼其名,当然他对别人也是如此。可苏墨白不同,这个人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何称呼对于吕正蒙这个沉默寡言、心思缜密的少年是个大问题。



    对此吕正蒙心里有一杆秤。叫他“苏公子”吧,显得过于客套,而他本人也不喜欢这个称呼;叫他“墨白”吧,又有些不太好,首先两人交情还没有那么深,其次直呼人的名字大多是长辈对于晚辈,以他的身份并不合适;最恰当的就是叫“苏墨白”,不过吕正蒙自己感觉有些别扭,又不愿意这样说。



    所以导致了很尴尬的问题,吕正蒙从来不叫苏墨白的名字,所幸他们一直是独处,要是在人多的地方这样,真的不知道是在和对方说话。



    对于吕正蒙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苏墨白显得更生气了,打算进一步质问这个朋友脑子中都在想什么,只不过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个新的问题困住了——回去的路是哪一条来着?



    他们两个心不在焉地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都是羊肠小道。苏墨白是第一次自己从竹林侧溜出来,自然不可能走大道回去,自然要从他们来的那条小路穿梭。他记得出来时另一条路能看到桦树的木台,而所走的有不少小贩摆摊吆喝,于是就顺着那一条人声鼎沸的小路到了月溪镇街头。不成想他们回去时流动的小贩已经走了,露出了身后被遮掩的木台来。这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岔路他不知道如何选择。



    “完了完了!这下回去没法解释了!”他有些抓狂。



    这个时候得到木雕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运气不好,选错了路,恐怕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这样就无法解释他消失的这段时间。他本想着这一次是快去快回,说辞就是在竹林里漫步忘了时间,这样下次出来也方便。



    现在看来一切都泡汤了,他估计回去要被禁足,他的朋友吕正蒙要被好好的盘问一番。



    看到苏墨白停在两条岔路之前,一脸懊恼,即使吕正蒙再怎么愚蠢也猜到了问题所在,何况他并不是真的笨,他上前一步说道:“走左边这一条。”



    苏墨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抱胸,“真的吗?你居然记得回去的路?”



    “是的,我的记性还是挺好的。”吕正蒙解释着,为了让苏墨白相信,他还特意指出了这两条路的不同,“我们现在两面有三人高的木堆,摞成了井字形,左边这座是桦树的树皮雪白中带着焦点,右边那座则是一道道黑色的条环。我们出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有条环的那一座木台,原路返回自然只能走有焦点的那一座。”



    这个木架是月溪镇的烽火台,如果遇到外敌入侵,驻守附近的军卒就可以把浸满桐油的干草丢进去点燃示警。



    苏墨白转身,模拟了他们来时候的模样,发现如果吕正蒙说得对,还真的要走眼下左手边的这一条路。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吕正蒙到底是有多无聊,才能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



    吕正蒙没有说话。要是知道这位朋友心中所想,自然会反驳——可不是我无聊,明明是你一心扎在出来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事情罢了。我这一路可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想了半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墨白只好接受了这位朋友的说辞:“好吧,信你一次,走错了路咱俩可就都完了!”他凶巴巴的,心里没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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