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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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不及洗去周身血污,杰罗姆径直走进自家客厅,把莎乐美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她倒一点不含糊,扯着丈夫的血衣连声问,“受伤了你!?疼不疼!?哪来这么多血……天!倒说话呀你!”

    “别担心,不是我的血。”杰罗姆快速说,“有小孩呢,别太大声!虽然基本把工作丢了,人完全没事,关好门再讲。”翻出两瓶酒精硬拉她进去浴室,两人相当熟练地完成消毒步骤,等男主人换上干净衣物,才避重就轻解释起来。“我算认清了‘同伴’的真面目!”

    距离下水道出生入死刚过去十小时,某些颠扑不破的观念已面目全非。爆炸发生后,森特先生忙着挖掘一会儿幸存的高智种,身上血迹主要来自其中的死伤人士。大约十分钟里,还以为进入巷道的小组只剩他一位活人,踩到陷阱的宫廷法师反有三名侥幸生还,其中之一伤势严重。紧急救助伤员的过程中,自己人陆续由其他出口殊途同归,首先现身的是弗格森和另一位指挥员。

    敌人缜密的埋伏的确造成重大困扰,但伤亡没预料中那么严重。协会旧部各有绝活,陷阱与兽化人来势汹汹,分头行动的各组反应也相当敏捷,一场乱战成为指挥员的试金石——越是警惕老练,小组阵容越是完整。最后计算,除一个组不幸全灭外,其余死者多是新手,伤者虽众却均不致命。较极端的例子:老狐狸弗格森出来时仍衣帽整洁,不仅清理了埋伏,还回头救助其他人员,应变从容、稳健异常。

    重新会合后来不及多说,杰罗姆派去报信的两人已完成使命,可观察的爆炸刚一发生,执勤军官紧急抽调人手,日间巡逻队簇拥着工兵进入下水道排除陷阱,增援各部如临大敌、将漏网的兽化人一一捕杀,负责人士到现场指挥,城里的紧张气氛再上一个台阶。

    幸存者们松一口气的工夫,森特先生却面临严峻问题——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小规模战斗与他的经历相比就像挠痒痒,别人身边还有组员陪同,就他一个孤军深入,结果却最先赶到预定地点,与中伏的宫廷法师会合。大量注视下,需要解释的部分实在不少,即便不喜自夸,他也只得实话实话:孤胆英雄起先掉进陷坑,抱定死志一力牵制、宰杀掉众多狼人,而后在生猛兽丛中侥幸逃脱。不仅提前告诫湖区总部加强戒备,还搬来救兵,搭救了三名高智种,目前个人状况相当不错,连个大点的疮疤也没留下。

    讲到最后,他自个都觉底气不足。某符号女人的故事无凭无据,说出来会被送进疯人院,因此对事实的“节选”变得匪夷所思。别人望向他的眼光在强人和疯汉间徘徊,连弗格森都听得暗暗摇头。再怎么冷酷强横,有些事超过了人力可触摸的极限,重重险阻中只需踏错小半步,连个全尸都别想留下。照他说的看,森特先生在间不容发的考验中刚巧选择了所有正确选项。

    一般状况下,这番说辞会被当成精神病突发,作为妄想狂的个案载入训练教材;可惜有关方面急于获得完整报告,负责官员趁热打铁,立刻展开实地调查。精确论证由三方联合组织:治安厅的专家负责现场取样,高智种派两名沉默的灵媒进行“心理还原”(只是围绕当事人无声观察,在现场来回走动几圈),同时担当后援的霍格人小组赶到后,综合现有证据实施可行性推演,运算结果出奇得一致。

    现场一片狼藉,背对大量烧焦尸首,霍格人得出结论:“档案号676-C0613NB……综合全部可观测情报,确证燃烧室内发生过激烈战斗,确证有甲烷混合气体造成的不充分燃烧……证言包含的环境描述,伤口——武器比对,以及尸体几何排布皆提供了有利证据,可以认定,指挥员代号‘G’的陈述不包含事实、逻辑错误。归档完毕。”

    搅扰了半天,结果还是老一套。专家灵媒霍格人都没有异议,不论说辞多么戏剧化、甚至包括会唱歌变成沙的面具人(燃烧后剩下个含石英的小丘)、大家似乎也非采信不可。情况变得明朗起来,森特先生正准备享受别人敬畏的眼神,忽听某个指挥员发难道:“决定来下水道勘察也是G提供的线索吧……是不是我记错了?”

    此言既出,引发一阵窃窃私语。心里“咯噔”一下,杰罗姆突然意识到,就算事实俱在,还有一种更合理的解释等着他掉进去。情况明摆着:一,G先生是位走了狗屎运的超级强人。二,G先生是个他妈的叛徒。虽不愿承认,杰罗姆也觉得选项二可能会稍占优势。

    “你的人,准将阁下!”

    治安厅长官反应奇速,口气也相当特别,考虑两个机构的复杂关系,仿佛介于震惊、痛恨、解脱和窃喜之间。杰罗姆察觉到老狐狸竟然高升了一级!连授衔仪式的风声都没听着,这家伙真小气得要命!……面对严重指控,走神的同时他产生出仍未挣脱陷阱的错觉。

    “只是众多猜测中的一种。”表达方式相当折中,弗格森不动声色扫视着现场,“我恪守士兵的天职,我的人亦然。”

    听准将发话森特先生感觉宽慰多了,这混蛋至少没即刻把他卖了,仅仅不疼不痒地补上一脚。短短几个字,形势便急转直下,某种“廉价解决方案”被提上议事日程——不存在比发现阴谋分子更便利的借口了,事实已经不太重要,毕竟都属“查无实据”,这类捕风捉影的控诉本身就无从置辩。

    幸好不是一两次充当众矢之的,杰罗姆表现得足够镇定,甚至微微冷笑着环视左右。“揭发”他的家伙已消失在人堆里,如此凝练的煽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虽然大部分观众还不适应英雄到准叛徒的快速转变,不过也没有哪位站出来替他讲话。此时此刻,杰罗姆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人处世的某些不足。一面压制凌乱的思绪,一面把戒备级别提到最高,“请检举人亮个相,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没等他讲完,一名高智种忽然敲响长袍袖子里的三角铁,“叮”的长音令讨论告一段落,“临时议题被搁置,容后复议,现在请诸位有序地退出现场。非常时期请尽量保持克制,传播谣言不只于事无补,而且与‘戒严法’明文冲突。此议题仅限相关机构内部自行探讨,参议会审查事件报告后,以官方态度为准。感谢诸位的通力合作。”

    剩下的人对视两眼,不管抱着何种意图,有发言权的家伙刚做了表态,再争论也是白搭。杰罗姆从迫切危机中暂时脱困,可接下来的情形不会特别友善。沿最糟的态势发展,一旦进入抗辩程序、很多问题会自动恶化下去……总之被无聊的使命感驱使,自己对“内部矛盾”的强度产生误判,“同僚们”比面具高个强不到哪去。事实证明,把他们当同伴信赖纯属脑筋秀逗,勾心斗角真足够腻味!小人渣滓们,杰罗姆咬牙想到,到时候为你们丈量棺木了。

    “就事论事,干得挺不坏。”弗格森有意停留片刻,跟另一位警觉的手下左右“傍护”着森特先生。老狐狸表情暧昧,看不出什么意思,“暂时休假几周也好。别对群体意见过分苛责,当下的光景相当难挨……大家都有点神经过敏,常规反应罢了。”

    杰罗姆简短颔首,“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的。”嘴角浮现出没法更自然的弧度,连苍白面色都显得可亲了许多,他右臂平伸微笑道,“恭喜荣升,将军。”

    令人畏惧的镇定。弗格森脑中闪过这念头,两只手甫一接触像握住了大团干冰——透着死人似的耐心,找不到半点虚弱迹象——让他产生身处重大变故关口上的特异直觉。“谢谢。”

    “……干等着太无聊,我正打瞌睡呢,结果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好半天才敢冲进去救人。幸亏没碰见危险状况,搬动伤员时给弄得一身血……”为莎乐美编织的故事平淡了不少,她明白丈夫的职业性质,对危险程度可没有直观认识。杰罗姆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我只是个断后的,就那点薪水,凭什么主动往前冲?因为去得太晚,混账们竟然说我玩忽职守。这下好了,无限期放大假,目前外头不太平,都不用出门,陪我下跳棋吧。”

    莎乐美伸手拍他一下,“别玩钥匙,坏毛病。”倚在沙发靠背上考虑一会儿,她本能地抱怨几句,“放着正经职业不做,非替别人卖命,回来继续卖糖果最好,免得在外受气。真有好多人受伤么?”

    掀开窗帘朝外望,路上刚巧有巡逻队整齐穿过,“没发现街上的兵忽然多了许多?”眼光落在邻居家的危房上,杰罗姆喃喃地说,“对面人家好像有动静,我到邻居那儿瞧瞧。先煮饭,很快回来。”

    瞥一眼收好的短剑,杰罗姆没法当妻子的面重新武装,心想隔壁那家伙八成死翘翘了,携带武器造访或者意义不大?念头转几转,脚下已踩上邻家的石子路,杰罗姆冲附近方便监视的几扇窗口扫视着:或迟或早,将有不少目光时刻对准自己,谁也不敢为他的“忠诚”打包票,玩些可恶花样也就顺理成章,假期生活免不了相当别扭。

    正因如此,他对拜访邻居隐约有点期待。自己不幸加入了精神病患的行列,某触手男的经历难保不会在他身上重演,多了解些比任人摆布强;何况他已失去起码的归属感,孤独一人的体悟从未这般强烈,忍不住想找知情人士谈两句。

    “邦邦邦”,几次敲门无人应答。

    杰罗姆小心翼翼扭转把手,发现竟没有落锁,里面黑漆漆的飘着股怪味。就算嗅觉较常人灵敏仍辨不出具体成分,闻起来类似金属灼烧与溶液蒸馏交替作用的产物,幸好比尸臭容易接受。仔细搜查,底层一无所有,站在楼梯上侧耳倾听,二楼也寂静无声。

    难道说,特使和保镖双双殒命了?望着墙缝透进来的亮光,空气中飞扬的微尘相当稀疏。在协会时杰罗姆曾听霍格人提起,家居粉尘主要源自人类的皮屑,要么俩房客新陈代谢比较特殊,要么他们确实早已毙命——顾虑到首都的治安近况,乃至潜在敌人对特使立场的仇视,以上猜测全属预料之中。杰罗姆迟疑着登上楼梯,鞋底一碰最后一阶松动的木板,黑暗中扑面飞出个肉质吸盘来!

    就算能更快更狡猾,这生满团状肉瘤、连着个长“尾巴”的烂玩意也不足以构成威胁。杰罗姆轻松闪身避过偷袭,同时将目光调整为灰白两色,做好了施法的准备动作。刚转换到无光视觉,入目的景象令他浑身僵直,一时无从下手。

    客厅被一只悬空“巨茧”占得满满当当,依赖大量冷却粘液似的细弱附肢,“茧”被吊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表面生满褶皱,形似两片有活性的蚌壳、正无声紧闭着。此刻保卫领地的吸盘像只盲目的蝙蝠,磨磨蹭蹭被拽回“茧”身边,显然这可怜的防卫也曾起过作用——森特先生发现一具被吮干体液的“人干”粘在大量附肢丛中,下场可参考落进蛛网的小飞虫。看衣服,死了应该才没几天,周身富含蛋白质的部分所剩无几,只余一层死皮裹着难消化的枯骨。

    “茧”里头是什么东西,杰罗姆大约能猜出几分,牺牲品兴许是个闯空门的,不小心却沦为某人的营养源。费了半天劲儿,吸盘重新“就位”,锲而不舍瞄准他头脸、又一次飞掷过来。不耐烦地避开,森特先生怀着恶念狠跺它两脚,心说再怎么狂妄、你小子也有落魄的时候呀!考虑到做人该留点余地,他暂停虐待破玩意,转而给自己加上记忆过的所有防护法术。下楼取一根壁炉通条,以最谨慎的态度搜索一圈,终于在厨房找到另一名幸存者。

    莎乐美把牛杂汤摆上桌的工夫,杰罗姆扛着脏兮兮的小男孩回到了家,没理会妻子的惊呼,直接把特使先生顺在储物室一角。

    “不是说都搬走了?……喂,这孩子不是死了吧?”

    杰罗姆擦着汗说:“没人照管,怕是饿晕了。”

    “那还愣着干嘛,正好有热汤……”

    男主人摇摇头,“去小女孩房里拿两个小电堆来,加上全套工具组。”他头疼地望着男孩,自语道,“哪能找个机械师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