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未知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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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预计晚到一小时。你觉得,你那点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着脸大声宣布。

    见对方冷目如电,杰罗姆不禁心里虚,迅调动起全部危机感。后面出来的德怀特故意空一空,然后才说,“出不久碰见几个路贼,射死了一名护卫,耽搁了三刻钟。”

    主人脸上寒意更浓,声讨对象转向自己的信使。“你说‘路贼’?我给你的人是废物?”

    “有点肉脚,勉强能用。”德怀特承认道。

    “那你是废物。”结论下得斩钉截铁。

    德怀特一听沉了脸。“你没雇我打家劫舍,我是个高级学问家,精通古代语和工程化学,不是妓院出身的雇佣兵!下回你请**给你解读文献吧,这年头**都有暴力组织!一举两得,还能省钱。”

    “借口,理由,就是不肯面对失败。至少**的嘴用得和**一样好,你得承认,这点上你不如人家。”

    “哼!我去喝一杯,简直一股牛粪味。”德怀特扭头走了,隔好远还能听见他的嘟囔。主仆二人结束硬邦邦的对话,森特先生对他俩的脾性都有了进一步认识,紧张感消散了一半,疑惑却油然而生。

    趁双方眼神交汇,杰罗姆把他同记忆中的神秘法师两相比照。

    约瑟夫?雷文六十岁左右,一头短如同凋零的鼠尾草,瞳孔是罕见的青金色,宽脸盘脉络纵横缺乏脂肪,皮肤像细木框撑起来的黄犊纸。没有惊人排场,没有出众的外表,偏偏惹眼到刺眼的地步。究其原因,如果谁天生没受过任何委屈,拥有百分之百的自信(也就是不自量力),那么非此人莫属。看得出来,约瑟夫?雷文的傲慢全出于本能,就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狮,摆个架势便吓退了全部挑战者,自然不会和声细语。很遗憾,上天没赋予他七尺壮躯容纳过度膨胀的自我,而是给了一副铁钉样的身材,刻薄得吓人。

    论外形,雷文与回忆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但全没有宗师气度,杰罗姆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睛。大脑高运转,表面上动作不停,他弯腰十五度下巴内收,算跟对方打过了招呼。约瑟夫?雷文没兴趣继续刁难,甩下进门的过道,当先步入前厅。杰罗姆跟着他走,强迫自己把眼睛从主人后背上移开,转头去关注与会众人。

    屋子里人数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长木桌为界,客人们自动分成两拨:左边一排年纪轻轻,一个个眼神警醒,腰里别着弯刀细剑流星锤,对其他与会者也如临大敌。最惹眼的要数左上角端坐的那人。身穿灰皮衣黒皮裤,长满胸毛的上身半裸着,两臂筋肉暴胀,像快撑破的香肠拧作一团,身后紧随四名壮汉当保镖,他们都没穿盔甲。其他人最少带来两个护卫,四五个小团伙界限分明,把一楼前厅占下一半;而桌子右边,最年轻的人也过三十,客人或坐或站,仅有一位佩戴武器,还是把花哨的短匕,长度小于手掌的一半。这几位带来的侍从各自只有一个,打眼望去老弱病残,甚至包括一个瞎子。右边的客人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抿嘴微笑,相互间都有交情,使唤起仆人也熟门熟路的。

    “有两个没来。”贴身侍从附到主人耳边,讲话声音却很高——雷文家的强势跟疟疾类似,传染面很宽。

    约瑟夫?雷文转动秃头,目光锁定坐在左上角的五人,口中回应道:“加尔和吉森。一双软蛋,果然给野狼操了。把他俩的软蛋名字全抠掉。”雷文目光炯炯,举双手宣称,“哪怕只剩一口气,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个敢爽约,我保证他生不如死……”

    这番言论在宾客中激起强烈反响。听约瑟?夫雷文大咧咧放话,左边一帮人立即出哄笑,或敲敲打打,或报以响亮的口哨表示抗议,自尊心比杯垫下的跳蚤反应还快;反观右边的熟人团体,对雷文的霸道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夸张地侧耳倾听,一旦需要立马可以鼓掌捧场。主人的举动令杰罗姆摇头——凭他这心性,当学徒侍奉导师、慢慢积累阅历是不可能了,这哪是屈居人下的人。难道**师从小就该与众不同,养成用鼻孔讲话的习惯?

    雷文不是通情达理的邻居,森特先生悄悄往右移,准备加入随声附和的行列。怕只怕这边全是老相识,自己想挤也挤不进去。出乎他的预料,距离最近的先生特别友善,微笑着为他拉开椅子。

    那人穿一件高级羊绒短装,外罩丝毛混纺的无袖夹克衫,双排纽扣共十四枚,正面刻着健壮的长绒羊。夹克衫像一件可腰剪裁的男式半裙,下摆覆盖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后是紧腿裤和长到膝盖的亚光皮靴,还配着小饰物若干——银马刺、蓝丝帕、装饰用的单手护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纹章戒指,绵羊图案说明他专营羊毛加工业,难怪穿得别出心裁。只要他叠起腿随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荜生辉,诚挚的眼神更容易博得好感。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罗斯?塞尔文’,塞尔文家的长子,经营着祖传的流动牧场和常绿牧区,生意包括各种呢料与成衣。因为名字太严肃,熟人管我叫‘爱打扮的由诺’,还有个别称叫‘英俊小生’。只要你肯这样称呼,咱们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哟!哈,很高兴认识你!”屁股来不及坐热,森特先生交上了一个朋友。客套话先不说,钟楼突然开始报时,正午十二点到。

    震耳欲聋,钟声接连不断。因为声源距此很近,频密的撞击轻易盖过门口的鼓乐队,让司仪的宣讲淹没在“当、当、当”的声浪里。最后听见上茶点的吩咐,然后没了下文。左边的新贵们本来骂骂咧咧,定有人借声吐出大串脏字,问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带着一脸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这种状态实在无法讨论正事。大钟敲到第七响,眼看雷文也烦了,他嘴唇微动,双手互拍:啪!轻响之后满堂寂静。不论扰人的钟声还是微弱的呵欠,亦或钥匙扣的叮当响、上排牙撞下排牙的嘎嘣声……大厅里连个蚊子叫都听不见!糟糕的是,这情况持续了好半晌,初经历之人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的声带给人偷了!

    包括“英俊小生”在内,几位老朋友脸色不佳,但依然坐得稳当,看来早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但第一次赴会的新贵们大半站起身来,有的青着脸吐出许多唾沫,但就是喊不出声。不少人已准备拔剑,被主人冷目一横气先泄了一半,终究没敢在雷文面前放肆。

    杰罗姆相信他施展了效果强烈的“耳聋术”,借拍手瞬间释放震波麻痹众人的听觉,做得不留痕迹。不过以下情况出他的预计。约瑟夫?雷文压住了场面,便开始列举今天要讨论的事项。

    “有烂人跟我说,应当借机结清债务,把地产,钱粮,婚姻契约,人力工时的账全算清,省得打起仗来耍无赖。有些新上位的蠢货只知打打杀杀,不懂欠债还钱,给债权人制造很多麻烦。对此我强调:万一某债务人作战勇猛,被人宰狗一样给剁了,他欠的一屁股债直接转给**人,执行期限最迟顺延一个月!所以,今天第一件事是讨债,其次是联合剿匪,最后才谈战争事宜。”

    除了说话的雷文屋里鸦雀无声,大伙只有干坐着听讲。这一手够阴险!杰罗姆背后分析实现的方法:确有大范围沉默他人的法术,但是把环境噪声一并消灭比致人耳聋难多了,需要建立一个封闭环境,然后构筑逆向音场,调节逆声的波长再加以精确投送,将听力范围内的声波转化成驻波,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何况这样做还得给自己留下言的捷径,预留好传声管道,不至于**用手语交流。

    刚才的举动证明约瑟夫?雷文的法术造诣,既便如此,确保自己嗓门比别**和横扫漫天的“蜻II型”不在同一级别,杰罗姆正等着更具说服力的证据出现。

    “呃,咳咳咳。”耳边传来清嗓子的怪声,杰罗姆忽然想起自己的随从,这会儿连皱眉都晚了。果然,奥森先生如影随形陪在他身侧,因为缺乏存在感自己竟忽略了他。这时死灵法师使劲挤压喉咙,用他那诡谲多变的声带断断续续说:“奇怪……还以为故障……新换的声带哦……扭……点喘不过气……”他声调极尖极细,唯有频率最高的声音穿透了封锁,半夜听见能把人吓瘫在床上。

    现有人唱反调,约瑟夫?雷文瞬间面沉如水,死灵法师无异于当众落他的面子。正常状态下雷文已不好交涉,此刻心中不快,那张脸叫人望而却步:眉峰高高上挑,快抵住额头一段青筋,嘴角往下耷拉,像遭泥石流冲毁的断崖。这人情绪化的程度与六岁儿童有的一拼,杰罗姆没见过这样生动的怒火,而且这把火快把他也点着了。

    “请接受我的歉意,大人。我的随从是乡下来的粗人,从未目睹如您这般的威严,一时惶恐冒犯了阁下,请谅解他的无心之失。”

    声波经过定向加压清楚传进每一双耳朵,说完这句杰罗姆把一口气全用上了。**沉默的人们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对他的技巧、特别是胆量刮目相看。幸亏学艺时得到名师指点,用一个极度弱化的“咆哮术”贯穿雷文布下的无形屏障,杰罗姆真希望有杜松当他的靠山。最后冲奥森做个“立马出去”的手势,把他赶到外头等着。死灵法师满脸委屈地走了,杰罗姆挺过意不去,但这样等于救了他,难说对方会搞出什么恐怖的花样来。

    “少弯弯绕!拽什么文!伪君子!”

    主人脸上阴晴难测,轻轻摆手,失去的声音又全回来了。“谣传红水河台地来了个厉害的巫师,操了领主的女儿,抢占了当地的丘堡,喜欢把人变成石头耍乐。说的是你吧?”这时所有人都把眼珠瞪圆,观察森特先生这位低调的恶棍,一时没有任何交谈。杰罗姆心中不忿,接收了“火柴帮”这么多人,事实真相难道你会不知道?

    他慢吞吞地说:“刚到红水河台地那会儿,当地根本没有领主,却有一群歹徒正洗劫城镇。眼看战况危急无人主事,我只好挺身而出平息了乱众,因为众望所归,才担起重建城镇的责任。不过您也说了,我是个伪君子,这点我不否认。”他瞧瞧对桌几位,“照您的**,无法赴约者该把名字抠掉,那些制造流言的人连名字都没有,凭什么诽谤于我?我又何必驳斥空洞的指责?即使我明抢了又如何?今天的日程说的清楚,还债,剿匪,参战,我只关心这三样。有哪个准备替人申冤,请站出来,让咱俩比比谁更虚伪一些。”

    “哼。”

    听他说完,雷文的评价就只有一个字。不赞成也不反对,平淡地哼了一句。杰罗姆默默松口气,主人没主动难,暂时不必考虑马上逃逸了。他听见“英俊小生”皮罗斯忍不住笑,至少右边几位不会轻易跟雷文唱反调,统统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儿。

    放松没两秒钟,左上角端坐的壮汉提胯站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喉咙口出犬科动物特有的低沉威胁声,一副要**的表情。杰罗姆?森特刚进来就注意过他,看一身野蛮的打扮,甚至可能是“叉叉城”的“狼王”本人,要找他讨回“火柴帮”的旧恨。巨型狼人他真没见过,估计不像家犬那么温和。

    “**样的野狗!我弟兄的血还在你脸上!你吼个屁!!!”

    巧合极了,同样坐在左边的三人弹簧般跳起,刀剑已在手,误以为这次挑衅是针对他们出。听波说狼王极度热衷暴力,有几个仇家很正常,杰罗姆吹着气安静饮茶,表示这事同自己毫无瓜葛。果然,人数占劣势的一方急匆匆上了桌子,踢得杯盏纷飞,疯狂吆喝着短兵相接,快到来不及打一个喷嚏。草药茶仍在口中滑动,流星锤已经抡出一个全角,被占先的一方马上会有人头破血流……或者脑浆四溅。

    厅堂的主人,约瑟夫?雷文一手托腮,冷眼观看别人厮杀,他像午睡没睡醒,根本无意阻止即将见血的活动。今天召集大家八成是为了他那点钱,抵御外敌之类的事,在座诸位显然是不上心的。

    这时贴身仆人再度附到他耳边,只见嘴唇动弹,听不到丝毫风声。顺着男仆眼神所指,杰罗姆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厅外面新出现一伙人,统统作流民打扮,猛一看以为是劳动营的苦力逃了出来。这伙人的领袖、曾回绝杰罗姆的年轻的女先知站在大厅外头,身披一件肮脏的貂皮斗篷,怀抱一盆向日葵。向日葵开的异常鲜艳,人却营养不良,他们明明处境艰难,不知为什么跟雷文搭上?

    更吃惊的事生了,高傲的雷文现女先知前来拜访,立即撇下屋里的支持者,撇下已经展开混战的几堆人,绕着圈跑过去见她。两人并不废话,转到一根粗圆柱侧面接近密谈,雷文的仆人和先知带来的人自动散开,好像这种谈话生过不止一次。

    杰罗姆见约瑟夫?雷文与先知交涉,表情一会儿相当勉强,一会儿不断点头,如果双方有买卖洽谈,必定对交易非常审慎,讲出“是”或“否”之前须认真权衡,以免造成重大遗憾。

    对交谈内容很感兴趣,杰罗姆把恐怖的争执抛诸脑后,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柱子侧后方。是什么吸引了雷文,尤其对手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交涉的要点必定颇有价值。

    “哟,可真了不得!连雷文都能唬住,难怪这么硬气。”温和的邻桌轻笑着,同样不受糟糕环境的影响,注意到了主人的异常。杰罗姆换上外交表情,半开玩笑地怂恿他几句,“爱打扮的”皮罗斯很快和盘托出。

    “一伙人前阵子求见于我,想换三垛过冬用的粗纺羊毛,他们能有什么?草甸挤出来的苦水。来的几个人长相半人半鬼,腿脚跟稻草似的,总觉的挨不过三个月似的。本来我犹犹豫豫,看他们实在可怜,而且他们的头真叫我吃惊,竟是个黄毛丫头!”

    难免带一点私人感情,杰罗姆表示深有同感。对一个半大少女惟命是从,流民们了失心疯不成?

    “这你就不懂嘞!现在的年轻人,不可小视啊!”三十多还很俊朗的皮罗斯?塞尔文感慨颇深,“上来噎得我不轻,谈吐不俗,模样还挺中看。就是瘦,不像能生养的样儿,她的日子挺不好过呢。”心说能不能生养关你屁事,怎么往这上头考虑?杰罗姆估计新朋友对她有点心猿意马。“早听说一帮逃奴在山里转悠,哪想是女人领头?她再育上几天也挺标致的,性子更软点就好了。可惜,照眼下的形势迟早给野狼活剥了,要么就进了雷文的肚子,遗憾遗憾……”

    “野狼?刚才被抽到半死的那人?”

    “不啊,狼王是个神秘人物,顶多派手下顶的地方过夜,两手各有六枚利爪,每月初跑到野地里跟怪物交配,命根子有那么长……抱歉,当我没说过。真是世风日下,咱们普通人怎么招惹得起……”

    杰罗姆听得半心半意,眼神不住往柱子边上瞟。他隐约看见年轻姑娘吐出两个单词,伸出柳条似的细弱的食指在约瑟夫?雷文手背上一划,雷文就像半根朽木般顷刻栽倒,失去了知觉。

    ——当着守卫的面!该死,脑子有病吗?

    现雷文的男仆准备尖叫,守卫也在迅聚拢,杰罗姆?森特不由站起身,诅咒着准备激活“误导术”。她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

    隔着一扇门,里外都在乱。杰罗姆看见雷文的男仆骇然奔走,先知带来的人则惊恐四顾,人影闪烁遮挡了他的视线……右手刚握住剑柄,尖叫声变得又低又平,奔跑的人像陷入一个个慢动作,人缝里他忽然瞧见先知的冷目,以及重新站起来的约瑟夫?雷文。

    冰水一样的眼神,拖长到不可思议的影子,瘦弱女孩此时很不对劲,她明确对杰罗姆示意。“过来吧,森特。我们时间有限。”

    杰罗姆嗯啊一会儿,厅里的厮打和门外的*乱度越来越慢,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贸然上前。站在先知身旁,约瑟夫?雷文石头般沉稳,伸出手轻轻打个响指。

    天旋地转,杰罗姆一脚踩空,几乎失去了平衡感。他只觉得心惊胆颤,仿佛坠入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中……自由落体持续时间极短,等他现踩上实地,重新调整好混乱的视觉,突然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颠倒的世界中——地板变成了天花板,争执不休的世界被高举过头顶,现在他可说是独自一人,再往前几步脚下唯有无尽的深渊,正午的太阳缓缓滑过,像稀疏云海中一块黯淡的帆。

    “换个角度,世界还挺有趣的。”约瑟夫?雷文微笑着。“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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