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顶头上司不期而遇,森特先生提前挂上个稍显错愕的专注神情,并且很快对这一选择感到庆幸。搜索枯肠,他还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物,除了自讨没趣,谄媚逢迎不会得到更多回报。
中等身量同杰罗姆相仿,体形步态酷似遵循黄金分割的古典雕塑,亚麻上装款式保守、没有任何饰物,与主人的凝练气质如出一辙,和谐五官透着书卷气,像被当作职业文官的模板才降生人世。假如观察者具备足够的洞察力、能捕捉灰眼睛偶尔闪现的瞳光、或嘴角决绝的纹路,敬畏感会油然而生——兴许没尝过滚烫的鲜血,可别人的身家性命不过是他案头一串数字,简单“消档”便足够抹杀干净。非人体制的巨大强制力集中在灰色瞳仁背后,有哪个想测试自身胆量的、与他相对片刻真伪立判——这种感觉可不是宜人的经验。
“嗳,来得刚好,”见正主没有发言的意思,威瑟林勉为其难,为双方引荐道,“这位就是我提起过的老友,爱德华。想必你们还有些问题需要探讨,洛芙,回屋里沏茶给客人们……”
右手虚按,算是说了句“不必”,高智种脚步不停,径直走出院门。杰罗姆来不及讲话,威瑟林便打手势叫他跟上去。心里暗叹倒霉,怎么从来摊不上这样好说话的上级?无奈跟在屁股后头出了门。直走到马车跟前、顶头上司才发觉下属的存在,立在当地稍停片刻。
识趣地为人家拉开车门,高智种上去坐定,从车窗里扔出半截话来。“我没有立场提议终止监视,只能叫手下人多小心。决定吸收新血的话预算不是问题,有几名合适训练新人的教官,明天到治安厅询问详情。”话音一落,马车迅速绝尘远去,把杰罗姆晾在一旁。
对这番待遇没啥好抱怨,对方确有眼高于顶的本钱,进屋喝两口凉茶,听主人咬着烟斗说:“别太在意,除了几个故交,别人都觉着他很难伺候。其实嘛,”威瑟林笑道,“的确难相处极了!估计当外交官那会儿、爱德华需要个发言人替他讲话,才不至于天天跟人决斗。”
威瑟林的女儿放下茶壶,闷在角落里做起针线活,闻言疑惑地说:“是这样吗?爱德华叔叔对我很和蔼啊,一直承蒙他多方照顾。”
“当你是自己人才不会给脸色看,换成别人情况自然不同。”洛芙小姐个性很好的样子,威瑟林脸上的爱怜瞎子都看得出。
“哦。”杰罗姆放下茶杯,心不在焉应一声。对自己上司没多少兴趣,他心里正想着“紫水晶”遇到的胡萝卜妖精。“怎么说呢,就在昨天晚上,我到你提过的地方去了一趟,结果……碰上一桩怪事。”
装填烟丝的动作僵直了一下,威瑟林慢慢抬起目光,直瞧着他说:“就在昨天?怎么个奇怪法?”
森特先生考虑片刻,把遇见水妖和龙骑士的古怪遭遇简要作了说明。越讲越没信心,最后他自个都觉得发了场荒诞怪梦。短短一天不到,某些情节再没法十足肯定,磕磕绊绊说完、发现茶水已经见底。
趁过来添茶的工夫,洛芙轻笑道:“很可爱,比故事书还有趣呢!”
出乎预料,威瑟林脸上的表情跟杰罗姆差不多,破例放下绿石烟斗,自言自语道:“又有新剧本吗……她们当真灵感不断。”醒过神来面对狐疑的客人,他摩擦着手掌说,“你动作比我快啊,当年我用去整个秋天,才有机会碰见一次。”
杰罗姆眉头深皱,支起上身问:“怎么?难道是准备好的骗局?”
“谈不上骗局。对方并不需要金钱、或者其他世俗的价值物,比作‘互惠关系’还更妥当些。”威瑟林取出打火匣,原本托着腮听故事的洛芙小姐很快站起身来,带着针线盒消失在里面的房间。并未点燃烟丝,主人忍不住摇头叹息,“唉!这孩子乖巧得叫人心疼。”
“抱歉,有什么不方便直说的事儿吗?”杰罗姆问。
威瑟林摆手,“也不是特别敏感,女孩儿了解这些没多大用处,少知道些总归更加安全。”用拇指按压烟草,他思量几秒钟,接着道,“你撞见个挺‘激烈’的剧本,呵呵,对方的演技很不错吧?”杰罗姆点头,威瑟林道,“简单说,这只是高智种玩的角色扮演。更复杂的解释,是一场大部分发生在想象中、充满暗示和隐喻的智力游戏。”
“妖精是个……咳咳,高智种??”这一位似乎想到点什么,忽然干咳起来,“原来如此。八成闲得无聊吧。”
“并非这样简单。”威瑟林神情有些凝重,“高智种社会中‘帷幕’无所不在,他们乐于站在暗处观察,安静且不留痕迹。高智种统治的时间太久,服从成了反射动作,就像众所周知的‘秘密’——国王陛下从来只有一半王室血统,很少有人认真考虑为什么会这样。所有‘政治歧见者’没一个明确表示抵制高智种族群,反而都把矛头指向参议会、法眼厅、乃至国王本人。说实话,文官体制确立后的一个世纪,罗森的大贵族逐渐失去生存土壤,到现在早七零八落,参议会不过是个空壳,幕后掌舵的还是高智种集团……堪称超稳定的体系。”
“呃,你确定讨论这些没问题?”威瑟林一项谨慎有加,杰罗姆对他跑题谈政治感到很突兀,下意识地左右瞧瞧。
“别担心,我干了快十年‘把握尺度’的工作,只要不涉及具体个案、或者‘法眼厅’的某些作为,现在的禁忌话题比料想中少得多。”威瑟林晃晃烟斗,“下面要谈的,跟高智种的社会习惯有很大关联,跟你讲因为将来可能用得着,或迟或早。”森特先生洗耳恭听,主人脸上浮现追忆神情,火星闪闪,终于开始吞云吐雾,“‘继承法’还起效的年月,血统‘纯净’的世袭贵族表面上控制着立法事宜,三代显爵才有资格角逐参议会最下方的席位。大贵族曾有过不小实权,高智种跟某位公爵联姻的产物被称作‘国王’——权当是两大集团间的枢纽人物,让世俗贵族也分享一点难以高攀的‘圣血’。你知道,为什么灰眼睛的血统被奉为圣物吧?”
杰罗姆点头又摇头,“不过道听途说。有种提法,声称高智种实际上是个统一的意识集合,整个族群加起来有能力干预未来时代的走向,虽然这群人不乐意抛头露面,可天生是统领全局的料,等等等等……我一直觉得这类提法比较恶心,真有本事干预社会系统的宏观走向,哪还用得着分封臣属,直接搞神治得了!”
呼出一口烟气,威瑟林淡淡地说:“传说免不了添油加醋,大部分毫无根据。不过,高智种的确具备异于常人的能力,从没有哪个封闭族群诞生过这么多优秀人物,就算拉开帷幕登上前台,他们也是最合适的统治者。当然喽,我也没见过王室族谱,各个王国的灰眼睛们怕都有血缘联系,免得近亲通婚造成不良影响。”杰罗姆心道,妖精自称来自“海对岸的国度”,可能并非凭空捏造。威瑟林的声音打断了遐想,“总之,世俗贵族刚开始还记得是谁提拔了他们的祖先,可惜人们有选择性健忘的习惯。过不多久,参议会的胃口越来越大,国王成了苦差事,只有铁腕人物能维持摇摇欲坠的‘均势’。公爵们不再乐于贡献一半血脉,进而要求全面通婚,想从实质上把半神变成普通人。高智种意见统一,承诺二十年不干预政事,只保留仪式功能。他们言出必践,当真回去搞艺术,留下一伙儿缺乏节制的愚人互相残杀。罗森度过最黑暗的岁月,国王执掌大权,接着是议会战争、家族叛乱、地方割据和首次帝制,‘崩溃’无法形容当时的惨况。”
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杰罗姆了解不多,明明是很好的反面教材,却没被拿来大肆利用,让人着实想不明白。威瑟林深深叹息,“大动乱在所难免,一次失误不可怕,恐怖的是、大同小异的反复总共出现过三次……离咱们最近的一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当时的国王搞出了‘选帝侯’的闹剧,四个大公爵被册立为选侯,联手将他推上专制君主宝座,次年其中两人遭毒杀身亡,一位主动请辞,一位闹了独立——曼尼亚在那时宣布自治。依仗扼守出海口的地利,拆毁静海陆桥,驾着科瑞恩援助的百十艘海盗船同北海舰队激战三昼夜,最终赢得主权。到今天,对罗森的臣属地位只出现在书面上,曼尼亚已经是最富庶的岛国,再没经受战乱波及,反而发了几笔战争横财。”
森特先生听得无话可说,第一次从其他角度审视罗森的血腥过往。威瑟林苦笑道:“虽不愿承认,高智种显然比我们更理性,更善于内省和掌控局势。因为厌恶抛头露面,又对寻常人的生活充满好奇,所以在正确的时间、地点,有些人才有机会参与复杂的游戏。一方面向他们提供生动素材,一方面也能得到非同一般的经验……”欲言又止,威瑟林最后磕两下烟斗,活动着颈背说,“好好把握眼前的机会。跟高智种打交道,说明你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
“你的意思是,下回我去‘紫水晶’还有机会接着闲扯?”
主人小心摇头,“这事可说不准。谁知道对方的时间怎么计算。”
眼望茶杯里的草叶,杰罗姆喃喃地说:“或许她正赶上落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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