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一交手,刘僧定心下就明白,聂定绝赢绝不了疯汉,他的一招一式都被对方克制,几乎被逼得满场游斗,十来个照面后,聂定的额头上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可想而知,他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正在和尚犹豫要不要上去助阵的时候,聂定忽然卖了个破绽,整个人如同一支黄箭,笔直朝铁门窜去,变化太快了,刘和尚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蛇抄剑”已经往铁门里一闪,接着人就不见了。塔顶顿时安静了下来,有那几个瞬间,和尚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口的突突狂跳。疯汉并没有再追上去,他只是看着那扇铁门,仿佛在思考什么,几个呼吸后,他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到了刘僧定身上,疯子并没有立刻攻击和尚,只是机械地看着他,疯子的表情太平静了,就像是带着一副拙劣的面具。刘僧定心中一阵发毛,他的第一反应是寻一个有利地形,但是转头四面看了一圈后,刘和尚发现塔顶地方太小,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那就这样吧。”他嘟囔了一声,立好了门户。
疯子忽地发出一声长啸,随即身形一动,朝刘和尚贴过来。他的动作,既不是“扑”,也不是“冲”,是实实在在的“贴”过来,无声而又迅捷,如同风中枯叶,这里没有愤怒,没有凶狠,甚至没有杀气,它不含任何感情,冷得就像泼面的一盆冰水。的和尚不及细想伸手便要拆招,他原本打算也寻一个空档跑到铁门后去追聂定,谁知刚一交手,他就像是被一团胶缠住了。疯子的武功里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招数,他只是攻守得宜,滴水不漏,刘僧定发现与他过招就如同与国手对弈,处处掣肘寻不到破绽。更吓人的是,刘和尚发现他的招数里缺少一样东西:生气。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感觉,他的武功里毫无活人气息,和尚始终觉得,他是在跟一个死人交手。
几个回合后,刘僧定眼角扫了一下塔里的影子,现在约莫着已经快晌午了,他再看看那扇铁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推着离铁门越来越远,忽然和尚的心中电光一闪,他明白了这正是那个仙人的意思,他要疯子把门关上。一念及此,和尚猛地咬牙拧身,露出腰背几处大破绽,一个箭步从疯子身侧窜了过去,还没走上两步,他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硬伤,这都在和尚的预料之内,他本就是要拼着挨打甩开疯子。眼看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他距离铁门只有一步之遥,忽然他的手腕像是被铁钳死死箍住,回头一看,疯子已面无表情地扣住了他的右腕命门,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了过来,和尚双脚阵阵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急忙口念无相诀,同时运起蛮力生生把疯子甩了出去,但就在疯子被甩开的同时,刘僧定肋下又中了排山倒海的一掌,和尚两脚发飘,再也站立不稳,他索性借着这股飞冲之力直接扑向铁门,须臾间,刘和尚的头就重重顶在了铁质的门框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他抬起头晃了晃,一阵阵的晕眩让他几欲作呕,然后他就看到铁门距离合上只剩下了二尺空隙,转头再看那个疯子,他又开始旋转把手,刘僧定不及细想,整个人蹭着铁门钻进了门后,紧接着,他听到了身后铁门合死的声音。
【大雄宝殿】
“诸位师兄,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当铁门关上时,我也因为伤重失去了知觉。是于睿的道童发现了我,把我带回了纯阳宫。”
三个老僧相互对望了一眼,似乎他们对刘和尚的讲述都颇为满意,当中的老僧开口说:“僧定,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苦,但眼下你还要再辛苦一次。你……去一次旧寺,把刚才所说的那些,都告诉渡法师叔吧,他目前,只愿意见你,至于你的疑问,他会回答你的。”老僧顿了顿,又说,“对了,你记得告诉他一下……”说到这里,老僧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了烛台后面那堵墙壁,“告诉他一下……北落师门的通道,被打开了。”
【华山】
“长老,长老,你坚持一下!”和尚身下的道童只有十岁上下,他背着刘僧定一路从山上走下来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小道童心里怎么想都不明白,在如今这个气候,怎会有一个人通身凉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背着一块大冰坨子。
刘和尚迷迷糊糊听到道童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虽然浑身都是伤,但和尚却觉得非常惬意,五月灼热的阳光洒在和尚背上,让他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几乎觉得自己听到了浑身毛孔张开,血液再次畅流全身的响动。
“我还不能昏过去。”他对自己说,“我还有事要交代。”他想起了刘给给托付他的讯息,他必须把这条讯息传出去,越快越好。
“告诉……于真人。”他在道童耳边用微弱的声音说。
“什么?长老,你说什么人?”
“告诉……告诉……于真人……”刘僧定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是他总算在昏迷之前,成功把这条讯息传了出去,“周问鹤,还活着……”
【雁门】
他们说如果爬上苦塞城的城墙,就可以看到雁门关了。这当然不能算假话,但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他可能会失望,当一个人沿着破碎的夯土墙体,一路爬到城墙顶端,他就会发现,他只能在视线的死角附近看到一点点的关城外壁,这便是这座废弃的小城与雁门关仅存的关联了。
前隋的时候,奚人包围了这里,将官告诉守城的士兵他们需要坚持半年,然后又是半年,当第三个半年到来时,士兵都明白了不会有人来救他们。后来城破了,奚人杀光了所有的人,把城塞烧成了一片废墟。再后来,大唐将士赶走了奚人,但那时前线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苦塞城已经没有了重修的必要,所以将士们把废墟留在了这里,转去其他地方构筑新的工事,于是,苦塞城就被遗忘了。
黑衣人天一亮就到了废城的遗址,与他想象的一样,满眼能看到的只有断垣残壁与烧焦的屋梁。一棵半死的老树上顶着一个碗大的鸟窝,两只漆黑的乌鸦正在窝边呱噪,似乎是想吓走不速之客,乌鸦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否吃过尸体,它们的叫声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乖戾,它们的眼神让人想到正在剖解牲畜的屠户。
黑衣人长着一张典型西域人的脸,高鼻深目,眼底带着浅浅的棕色。这样的一张脸,在此地一定很不受欢迎。他的身后背着一把窄得出奇的横刀,比普通长剑还要长出些许。这不像是一把可以随随便便上手的兵器,要使用它,一定要有修长的手臂。黑衣人的手臂确实修长有力,他的双脚也是如此,当他把手脚张开时,几乎像是一只大猿。
黑衣人来到了城墙下,这里曾经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儿郎葬身此处,但是如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破碎的砖石,还有满地的杂草。偶尔会有一些兵刃的碎片躺在草丛间,它们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锋利与闪亮,却依旧像是倔强的老人不愿意被岁月消磨掉。“这就是这个古战场仅存的东西了”,黑衣人心想,“当初的惊心动魄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一地琐碎”。黑衣人在城墙底下找了一圈,最后,他在一口水缸前面停下了脚步。水缸并不是立在地上的,而是埋在土里的,只有缸口部分露在了地面以上。它的形制有些特殊,口收得很小,但是肚子却特别大,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这其实是一件守城工具,用来探听地下是否有挖掘地道的声音。黑衣人蹲下身子,用手抚摸残缺的缸口,想象着许多年前,年轻的士兵们蹲在缸中,耳贴着缸壁,屏声静气聆听动静的场面。然后,他一纵身,也跳进了缸中,身手敏捷得就像是一只鹞子。
缸里闷热异常,黑衣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无法伸展,只能委屈地蜷成一团。黑衣人闭上眼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耳上,一开始,他只能听到缸外呼呼的风声,然后他似乎听到了地鼠钻洞的声音,隔着缸壁,任何声音都显得含混不清,就像是从极深邃的地底传过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几乎辨认不出,但是渐渐地,那声音开始盖过其它所有的声音了,那是人声,是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是七嘴八舌的耳语,但渐渐声音清晰了起来。黑衣人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背上汗毛开始根根竖立,那声音更真切了,而且正在越来越整齐划一,他猛然意识到,那些声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黑衣人伸出手,轻轻按在缸壁上,手掌传来轻微的震动感,这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在缸壁的另一面,漆黑的土层中,四面八方伸来一双双腐烂的手,也在从外侧轻抚着缸壁,那抚摸中包含着渴望,嫉妒,憎恨,哀伤,还有对阳世永不消散的执念。他仿佛看到,此时此刻在缸口外,空无一人的废墟里,无数鬼影正在聚集,那些支离破碎的将士们,前隋士兵,大唐士兵,他们蹒跚地向缸口聚拢,口中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一句话,他们的声音有的轻,有的重,有的虚弱,有的坚定,但是,他们都异口同声。渐渐的,其他鬼影也加入了进来,奚人,突厥人,契丹人,甚至匈奴人,他们口中说着异族的语言,却也是在一遍遍重复着。黑衣人几乎可以猜到,他们所有人,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在说着一句话,一句他们必须告诉他的话,一句他为此而来的话。他们用腐烂的声腔反反复复,永无止尽地向这个世界传递的最后一条信息: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人拯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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