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仁实摇了摇头,答道:“我来长安已经一些时日,只是有些忙,故而未曾拜访殷大哥。今日是从此处过,正巧见到殷大哥。”
“原来如此。既然今日遇见,不若一道进去且饮杯茶。”殷清风邀请道。
“这……只怕我会打扰。”韦仁实说道:“我就住在延康坊,离此处不远。还是换个时日罢。”
陆羽摆了摆手,道:“小郎君不必客气,老夫也没有什么事情。”
能与茶圣本身一起喝茶的机会,这……
韦仁实干脆点了点头:“那小子便叨扰了!”
陆羽捋须而笑,三人一起进入了草木间。
楼上雅座当中,三人坐了下来。
先听陆羽讲了在外的一些见闻。他讲的也极为风趣,也很精彩。
寻水找茶之间的事情本是枯燥艰难,却被他说的逸世出尘,听得人颇为神往。
讲罢,却听殷清风又道:“陆师此去又是数年已过,学生也已经数年未曾品尝陆师之茶。”
陆羽笑道:“你如今煎茶之技,已不输于我。又年纪尚早,日后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清风则摇头说道:“学生徒有其技,然不得陆师之境。终究是徒有其表而已。”
韦仁实听了殷清风的话,便笑道:“我尝闻,当世之上,绝无两片全然相同的树叶。概以人生之境,亦绝无相同。以人不同之经历境遇,不同之心思感悟,便成不同之境界。殷大哥与其执着于陆先生的境界,不如试试将己之经历悟成心境。我观自然,乃见山水,他观自然,乃见鸟兽,汝观自然,乃见草木……山水鸟兽草木皆自然耳,又何必全然一致?”
殷清风一愣,陆羽却笑道:“不错,不错。小郎君此言正和吾心。我生与汝生全然不同,我见与汝见亦有不同,我所思悟与汝所思悟,自当不同。不必拘泥于我,尔自有其境。”
说罢,又对韦仁实笑道:“小郎君年纪不大,却见解非凡啊。酒者,五谷之精也,茶者,草木之精也。小郎君能做出白酒,不知道对茶之一道,可有所了解?”
“不敢班门弄斧。”韦仁实行了一礼,说道。
“小郎君不必谦虚,老夫又何敢独占茶之一道。”陆羽笑道:“老夫些许浅见,只是一己之见而已。小郎君不必如此。”
“那小子便斗胆说上几句。”韦仁实后世也是个爱茶之人,喝茶多年,亦有些看法,能与活生生的茶圣本人论茶,想起来都觉得激动。
“所谓禅茶一味,这饮茶如坐禅,亦有不同之境界。”韦仁实说道:“初者,茶为饮者之始,茶只是茶,便如禅之初,坐只是坐。再往深处,坐久便生思量,饮茶亦如此。忙里偷闲,苦中作乐,且饮一口,天地草木,自然万物,全在一口当中,人便在这片刻中享受一点天人合一的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到了更深处,如禅之初醒,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茶也只是茶,不过烧水点茶而已。”
说罢,韦仁实又道:“饮茶之初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茶中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茶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饮茶之初,想的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茶中有悟,说的是‘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乃至茶中彻悟,便言‘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陆羽听到此言,眼中一亮,口中沉吟几遍,眼中更是愈加神采起来:“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不错!不错!小郎君端得有见地!此境已与老夫同矣!”
陆羽心中讶然,却也感到惊喜。觉得韦仁实所言,正如将他的心思全然道出了一般,竟然隐隐生出了一种知己之感。
这种感觉,他也只是从诗僧皎然的身上感到过而已。
当下便也是大为开怀,笑道:“小郎于茶之见解,足令老夫亲手煎茶以待了!”
说罢,又对殷清风说道:“清风,且去准备东西。”
殷清风当即大喜,也顾不得吃惊韦仁实对茶的见解了,连忙起身出去准备东西。
不多时,就见他已经准备好了东西拿进来。
陆羽先将殷清风准备的茶叶拿出,看过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此乃上好的研膏茶。”
又细看那水,取几滴尝罢,也点点头道:“此乃山泉漫流之水,亦为上品。”
接着,陆羽将殷清风备好的木炭用炭挝打碎﹐投入风炉之中点燃煮水。见水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时,又从盛盐的盒中取出少许食盐,投入了沸水之中。
又等釜边如涌泉连珠之时﹐但见陆羽从中出水一瓢。韦仁实知道,这是以备三沸腾波鼓浪茶沫要溢出之时﹐救沸之用﹐有如煮水饺时以冷水汤点止沸。
却见陆羽以竹夹绕沸水中心环绕搅动﹐一边将茶投入了沸水之中。
不多时,水便三沸﹐其势若奔涛﹐釜中茶之浮沫溢出。陆羽从容淡然的将方才舀出的水浇点茶汤﹐止沸育华。釜中水看似沸腾,却在陆羽的手法下,一滴也未曾溅出。
渐渐,茶之沫饽开始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一时间茶香满室。
陆羽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饮茶须珍鲜馥烈时来饮用。唯有趁热才能品尝到茶之鲜醇。呵呵,韦郎君、清风,且饮之。”
韦仁实不是第一次见人这么煎茶,但从陆羽手中做出来这一系列的动作,却偏偏有一种天地从容,万物其中的淡然之感,好似这一刻时间也停止了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疏离,人好似置身于寂静旷野,唯有满身的茶香萦绕。
韦仁实端起茶盏,轻轻饮下一口,然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息。
唇齿间先是一咸,继而一苦,接着微微一涩,继而茶香自胸喉而返,充盈口鼻之间,令人精神一震,心旷神怡。
“如何?”殷清风满脸的回味无穷,良久,才向韦仁实问道。
韦仁实看看杯中茶汤,又回味一下茶香盈然,笑道:“此间情境,妙不可言!”
心里却是又想,既然有幸遇见茶圣,又品尝了他亲手煎的茶汤。来而不往非礼也,何不让他也尝尝后世里炒茶的味道?
想必对他来说,能尝到不同的喝法,不同的茶叶滋味,一定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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