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黎升的建议,船队先往广州补充淡水,暂做休整,而后直下南洋,预计在广州停留两日。
泉州到广州与庆元到泉州距离大致相当,沿着海岸走水路十日便至。
上岸不到一天,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或许对于张镝这件事无足轻重,但对于黎升而言,这件事比天还大。他的儿子黎宝找不到了。眼看船要开了,人却没了影。
张镝遣人四处去找,直到下午,终于有人报称,人已找到了,叶承把黎宝带回来了。黎升等人才松一口气,但却看到叶承急冲冲进来,衣衫也被扯破了,门外还有乱糟糟的喧嚷声音。张镝处变不惊,先坐定了,让叶承将来龙去脉说来。
事情的缘起,还是那黎宝惹出来的,原来这不安分的家伙好不容易安定了两个月,心中早就浮动,只因他爹看的紧,没得空子去浪荡。这日船到广州,趁着他爹解手的功夫就溜了出去,原先就在四近瞎逛,后来到了一处地方,外头看去像个饭店,里头却不卖酒饭,而是排了十几张桌子,一些人东一堆西一群的聚着吆五喝六,正是在赌博。黎宝在旁看了半晌,实在心痒难受,摸遍全身,只有他父亲从南洋带回的一个玉坠子值些钱,便压上去抵个十两白银。
初时还赢了几局,兴致大起,浑不知这是赌庄的惯计,正要引诱他这样的嫩鸡上当。果然不一会儿便连本钱也输得净光,庄家却“好心”借他钱再来,旁边也有人怂恿他玩两盘大的翻本。直到输了有一百多银子,做庄的看看火候到了,才要他拿钱,黎宝无法,人被扣留下来,只得说了地址让赌庄的人去找他老子。
那赌庄跑腿的到了港口,先遇到了叶承一伙正在帮忙找人。船上人虽不待见黎宝,但叶承与黎宝年龄相仿,关系却还算过得去。那跑腿的来问路,被他听说了这件事,就直接奔到赌庄领人,可惜带的钱不够,赌庄里的不让走。叶承等人是少年脾性,与赌窝里的人推搡起来,十几个人乘乱把黎宝抢了出来,但刚跑回船上,赌庄的人已经跟到了。
张镝出了舱,只见几十个人闹哄哄地在船下吵,想冲上船来,却被船员们挡着,互不相让。见舱中出来一群人,貌似是管事的,船下的闹事者稍静了一点,齐齐向上看来。张镝打手势尽力压下吵闹,大声说道:“我是这里管事的,各位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向我说来!”
对面一个瘦猴似的猥琐男子,指着躲在人群后边的黎宝,尖声叫道:“是那夭寿仔!不仅欠钱不还,还引来凶徒殴伤人命,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张镝等人向前看去,不知何时这群闹事者竟抬了一个人出来,躺在门板上不知死活。叶承赶忙辩白,当时只是抢了人,绝对没有致人死伤。
张镝自然相信叶承的话,很明显对方是来讹人的,那所谓被打死的人,要么是人装的,要么就是那里捡来的死尸。装是不好装,多半就是倒伏在哪里无人收的死人,城中青皮恶棍惯有做这等营生来诈钱的。于是冷下脸喝到:“你这厮擅开赌局,引诱良家子弟。休来这里诬赖好人,速速散去,不与你们追究!”
“莫要抵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须知我等不是好欺负的,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广州蒲家!”
黎升听到此,脸色大变,附耳到张镝边上说了些什么,张镝也不禁皱了皱眉。常在海上走,自然听说过纵横闽广的蒲家,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担任提举泉州市舶司的蒲寿庚,他本就是大海商出身,更利用官职之便,垄断东南海域香料贸易三十年,实力雄厚、富可敌国。其兄蒲寿晟亦有官职,时任梅州知州。泉州蒲氏原为西域大食人,后到广州经营海贸,到蒲寿庚的父辈时举家迁往泉州。留在广州的是其支系,仍与泉州蒲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历来掌控广州沿海贸易,甚至有人说,广州港口里的千舳万舻,近半是蒲家产业。
那瘦猴抬出蒲家的大旗,固然有唬人的成分,但保不齐与闵广蒲家真有点瓜葛,张镝虽不怕他,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想惹出太大麻烦。于是略缓和点语气,说道:“既是我的人欠的债,我替他还了就是,何必吵闹!”
瘦猴看张镝口气变缓,以为他怕了,顿时得意,叫道:“赔银五千两,这事便算了,否则送官究治,要你偿命!”
此时银子价昂,一两可换铜钱二三贯,那瘦猴开口就是五千两,至少要上万贯,显然是漫天要价。
张镝强忍怒意,回道:“予你五百贯,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
但那瘦猴却不依不饶,叫嚷着要张镝留下货物船只抵债,后面跟来闹事青皮混混也一并鼓噪。
看来这事没法善了,饶是张镝好脾气也被惹恼了,勃然作色。骂道:“竖子狂妄!都给我打出去!”
手下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当即三只船上的人一起冲下来,那些闹事的混混也都带了棍棒甚至刀斧,但张镝人多心齐,片刻之间一百多人就把这五六十个鸡鸣狗盗之徒打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闹事的虽然打跑了,但广州也不可久留,那些人跑时还放了狠话,要不死不休。且不说这些闹事的是不是蒲家的狗,张镝只有三条船,力量太弱,终归暂避风头为好。于是集齐人手立刻开船,几个打斗中受伤的水手也来不及请郎中,只在船上包扎起来,好在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出了港,南下走了两三个时辰,一路顺利。瞭望手忽然报告有五六只船出现在后方,张镝等人放眼望去,果有几个小点出现在北面地平线上,但距离尚远,看不清旗号。不过这几只船行驶得挺快,一点点离得近了。张镝为防万一,下令调整风帆,让自己所在的大福船落到后面殿后,鸟船前驱,商船仍旧居中保护。这是因为福船上兵械齐全,防御也好,火竹筒也都在这只船上,若来船不善也能应对,如无风险再往前领航。
过了不久,后方的船只更清楚了一些,黎升望了一阵,回头说道,“是蒲家的船”。他忧心忡忡,花白的八字胡须都耷拉下来。
张镝却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真是蒲家人要为自家奴才出头,咱也不必怕他,仍旧打回去就是!”
船上的水手、士兵听罢都是放声大笑:“那些泼才,怕是还没被打够!”
说笑归说笑,如真是对手来报复,还是要引起重视的。
追来的船只逐渐近前,一共五艘,每艘船上纷纷攘攘,不下五六十人。明晃晃的刀枪耀目,绝不是原先那些土鸡瓦狗,是蒲家派了打手找场子了,看架势是要把张镝他们连人带船都吃了。
张镝脸色沉下来,吩咐手下备好刀枪弓弩,拿出火把人手一只,并准备好火竹筒,也人手一个。严令道:“各人战斗时听我号令,擅自行动的,斩!”
张镝手下的士兵们,除了少数精干的老兵,多数只经过简单训练,船员们则更没有战斗经验。这还是三只船中力量最强的了,大福船上有六十余人,其余两只都只有四十多人,有经验的士兵也都在福船上,所以是作为主力殿后阻敌。中间的商船是重点保护的对象,而另一只鸟船因行动灵活,可以见机行事。
蒲家的船都是空船载人,而且属于帆面较大的广船型式,追来速度很快。追到了几十步距离,当先的两船一左一右,形成包夹之势,另三船则绕过他们,继续往前直追。
张镝布置手下之人严阵以待,忽听到破空之声传来,对方竟有弓弩,而且不止一张。箭矢钉在船身木板上笃笃有声。众人自觉伏低了身子,躲在船舷板后。
张镝大声喊道:“待会听我指令,同时点火,不要慌乱!”
这时两侧飞来几十个飞爪,牢牢勾住了船舷,飞爪后的绳索收紧、拉拽,终于彭彭两声,两边的敌船已经贴近了。张镝猛的跃起,大喝:“点火!”
一船人也都站起身,手忙脚乱的各自用火把点燃火竹筒的引线,用长长的杆子将火竹筒伸到对面,两边的两只敌船正做着跳帮肉搏的准备,有人正架设木板,有人攀上船舷。忽见几十根长长的杆子伸过来,还冒着火星。尚未做出什么反应,一般人只是往后退个半步,或拿兵器准备对抗,谁也没有意识到有多大的危险。
但只是几息时间,那些怪异的兵器忽然迸射出铺天盖地的弹雨,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的烟尘,一股难闻的刺激性气味混杂上了血腥味。蒲家人的船上瞬间乱成一团,狼奔豕突、鬼哭狼嚎。
这一击直接打死的人并不多,但无数的弹雨伤及了一整片的人,受伤的人都发出凄厉的惨嚎,疼痛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恐惧。这些人为蒲家人做事,虽然狐假虎威,在海上横着走,有些人也不乏武勇,有时还客串海盗,打劫个把船只,杀点人都不成问题。但他们大部分毕竟只是普通的船员水手,不是身经百战的士卒,何曾见过这样恐怖的武器。
几个头领试图激励士气重整旗鼓,但本身也都吓坏了,语无伦次的大叫:“别怕他们的妖法,冲过去,杀!”这样的鼓动毫无用处,慌乱的人群只顾奔逃,拥挤推搡着后退,船只空间太小,有慌不择路的干脆跃入海里,向远处的船只游去。
这是张镝的火器第一次显示威力,其实还很不尽人意,一次性六十几个火竹筒,有七八个没响,有几个漏气的只是喷出一团火焰,还有的整个四散裂开。另外因引线有长短,爆发时间也不一。不过他的敌人没有看到这些武器的缺陷,他们只感受到了令人绝望的威力,从第一声爆响开始,他们就持续的被震慑。虽没有形成齐射,但却等于十几息的时间里连续不断的轰击。甲板上空间有限,无处遁逃,就如一群没有头的苍蝇,在那到处乱撞。
张镝绝不会给这些无头苍蝇一点回过神来的机会,呛啷一声抽出长刀,大喝一声:“跳帮过去,杀!”同时当先一跃,跳入左侧敌船中。劈手一刀,一个头颅高高飞起,对面敌人的无头尸身喷出几尺高的血雾,轰然倒地。身后,十几个士卒也已跳帮过来,首领身先士卒,便是最好的战斗指令。张镝的部下哪怕多是新兵,但打起顺风仗来也个个是如狼似虎的锐卒,刀枪飞舞,本就丧胆的敌人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跪下!”“放下兵器!”“投降不杀!”在士卒们的喝令声中,两边敌船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
至多半刻钟的时间,从意志崩溃到成片投降,战局已定!
张镝令少数士卒看押俘虏,指挥剩下的人调动福船支援友军,但另外那两船却不需要支援了。这边刚交战时,那剩余的三只敌船已接近了中间的商船,前方的鸟船见状也迅速过来增援,五船刚刚靠近未及交战,就发现了这边的巨大阵势,敌船立刻都被惊动了。待这边摇旗传讯解决了战斗,五对三这么快变成了三对三,那三只敌船哪里还有战心,齐齐转舵便侧过船身逃窜开去,张镝并不追赶,其实想追也追不上,待敌船远去后,挥旗收拢船只,仍旧列队前行。
这一战,敌人五船来追,俘获两船,三船逃走。敌船都是广船,铁力木打造,比松、杉木所造的福船坚固耐用很多,其形状头尖体长、上宽下窄,比较稳定,而风帆面积甚大,超过船身,因而比较快。这次蒲家人为了报复,派出的都是大船好船,也是下了本钱的,本想将张镝一网打尽,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张镝得了便宜。
俘获的两只船货舱都是空的,并无什么缴获,不过俘虏却不少,二船上本来共有一百多人,除去跳海的、打死和重伤的,还抓获了七十八人,差不多是张镝原有人数的一半。张镝将俘虏打散了均分到五只船上,严加管理。此后船上的脏活累活自然由他们做了,但也严禁士兵船员虐待俘虏,对于大量被火竹筒弹丸破片击伤皮肉的俘虏还帮忙清洗、治疗,稳定其情绪。
广州城中,一处闹中取静的清幽小院,传来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都是些废物!”
广州蒲氏的掌家蒲本宜,今日已经摔了三个杯子,仍怒气难消,对着跪在面前的几个人,不时大骂。
作为蒲家人,他素来都是广州洋面上说一不二的人物,手下有几千人马、数百船只,虽只是闵广蒲氏的支脉,蒲本宜却绝不甘心作为家族的配角,他有心像本家叔伯蒲寿庚、蒲寿晟那样,做出一番事业,成为此地响当当的人物。他也确实有些能力,从其父蒲寿礼手中接下家业时才三十几岁,几年间混的风生水起,实力不断壮大。
一天前,他接到报告,过去主动投靠他的一个小喽啰,手上一家赌庄被人砸了。对方强硬,还打了他的人,据说打人的是北边来的,做的是海贸生意,已经驾船逃走了。蒲本宜听说在海上还有这么不长眼的,敢触他的霉头,简直是活腻了!即刻点了二三百会打的,乘五只快船,让那喽啰领着就去追杀。
谁料去了近一日,三更半夜的时候,他正搂着丰腴的美妾睡觉,忽被人叫醒,说出事了。派去追杀的人狼狈得跑了回来,还失了两条船,一百多号人。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跪在院中,其中就有那个瘦得像猴的喽啰,人都喊他黄猴子的,开始就是这人赌庄被人砸了引出的事端。
蒲本宜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黄猴子狠狠踢了几脚,抓过旁边仆人端来的茶水,一把甩在青石板地面上摔个粉碎,一院的人噤若寒蝉,跪着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打够了、骂够了、摔够了,蒲本宜才让这几个“废物”滚出去,严令他们必须查出那几只船的背景下落,否则回来都要乱棍打死。
这些“废物”回来的时候,说是对方船上有人会使“妖法”,只要靠近了他们的船,就有一阵天雷轰响,从黑烟中钻出一条恶龙,一口一个,一会儿就把一百多个人吞吃了。
蒲本宜不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但本来稳操胜券的事情变成这个结果,他也觉得对方是有什么厉害的武器。
他很恼火,原本指望着连人带货把这三条船抓回来,都打算好了制造一起商队歼灭海盗上百名的事件,甚至可以以此向官府邀功。他的本家蒲寿庚、蒲寿晟当年不就是出击海盗有功,从商人变成了官员吗。
现在,不仅面子没找回,还失人、失船,他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怎能不气!倒真想看看,敢跟他作对的,是些什么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