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意识到,以后便不能常伴家人左右了。
快天明的时候,木南风回到圃园,在羊侃夫妇墓前找到羊子鹏,向羊子鹏讲述了今夜太极宫变的详情。
羊子鹏久久不语。
韦粲身死,太子兵变,更加印证了羊子鹏对大梁必亡的近乎偏执的看法。
内心生出无尽的悲哀。
“外边太冷,回草庐去吧!”木南风劝羊子鹏。
“再呆一会儿。”羊子鹏默默道。
天边拂晓。
夜雾变为白雾。
两行沉重缓慢的脚步声,渐渐走近。
内侍严亶扶着皇帝萧衍,从白雾中走出。
羊子鹏拜伏尘埃:“羊子鹏参见陛下!”
木南风见羊子鹏拜倒,方知来的人是当今圣上,急忙跟着拜倒。
“起来吧!”
“谢陛下!”
羊子鹏和木南风起身。
萧衍和严亶径直走到羊侃夫妇墓前,萧衍推开严亶的手,正正衣冠,看着羊侃夫妇的墓碑,道:“朕久病缠身,行走不便,今日才来看你们,不要怪朕!羊公为国尽命,羊夫人为夫尽命,夫忠妇节,两气浩然,请受朕一拜!”言罢长拜于地。
羊子鹏拜倒于地,道:“子鹏代先考妣,谢陛下隆恩!”
萧衍起身,羊子鹏也站起身来。
“陛下,天凉,进草庐叙话吧!”严亶急忙上前扶住萧衍。
“也好!朕正要与上将军说几句知心话,若是被羊公听到,怕是要笑话朕了!”
“陛下请!”羊子鹏请萧衍和严亶进了茅庐。
木南风已把门帘重新挂在门上,羊子鹏命木南风在外围巡查,萧衍亦命严亶在门外守卫。
羊子鹏把火炉烧旺,道:“茅庐简陋,陛下屈尊了!”
萧衍在榻上坐下,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上将军请对坐。”
羊子鹏与萧衍相对而坐。
“在外边走了半时,胸腹都冷了,倒杯茶来,暖暖身子!”
“是!”
炉子上吊着茶壶,茶壶里煮有茶水,羊子鹏清洗茶杯,倒杯茶水,奉给萧衍,道:“浊茶寡淡,陛下将就!”
“茶还是淡的好!”萧衍接过茶杯,捧在手里,轻抿一口,打量草庐四壁,感慨道:“朕当年为父守丧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还不是皇帝,国号还是齐,还没有梁…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很多都记不得了!”
“沧海桑田,高岸深谷,往事不可追想,陛下又何必劳神呢!”
“正是因为朕忘了前朝功过,才有了今天呐!子鹏,你可知道,萧齐是怎么灭亡的,大梁是怎么建立的?”
“太学之中,曾学习过!”
“讲来听听!”
“萧齐先有萧昭业无道,后有萧宝卷荒淫,失了天命民心,天下大乱。陛下起兵雍州,顺江而下,平定叛乱,诛杀昏君,受命于天,承继大统,萧齐灭亡,大梁建立。”
“说得好!朕想起来了,朕的江山,是朕亲自打下来的!朕再问你,朕在位至今四十八年,可有功绩?”
“陛下文治武功,弘扬佛法,大梁繁华富强,民智开化,堪称盛世!”
“好个大梁盛世,挡不住侯景八百叛逆!朕可有过失,以至今日?”
“子鹏年幼,不识时政,不敢妄加指摘!”
“别人是怎么评价朕的,你总该听过吧!”
“陛下近年,猜忌功臣,不用良将,军力薄弱,不能抵御外敌,是为一过;溺爱宗亲,不纳良谏,官员结党,法度不明,贪墨成风,政令昏聩不勤,是为二过;大肆兴佛,不事农桑,加征赋税,贫富加剧,民怨积淀,是为三过!”
“信口雌黄!”萧衍勃然大怒。
羊子鹏长跪而拜,道:“去年今日,先考与御史贺先生酒后长谈,子鹏于坐下偶然听闻!”
“这是羊公和贺卿的原话吗?”
“子鹏记得不甚详实,或有谬误!”
“没事了,你起身回话!”
“是!”
“朕,真的已经失去天命民心了吗?”
“天命民心之论,子鹏不能领会。但子鹏知道,侯景残暴杀戮,绝非天命所继,民心所向!”
“哼哼,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大梁能有今日,全是朕自己作孽啊!”
萧衍忽然自怨自艾起来。
“陛下既知悔过,为时不晚!”
“晚了,一切都晚了,从朕下定决心的那一天,这一切就早已注定了!”
“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哼哼,你难道不知吗?”
萧衍的面目,忽然变得的狞恶可怖。
“陛下,是说,佛牙?!”
羊子鹏刚热起来的心,便又冷了下去。
“是,佛牙!这一切,都是因为佛牙!朕丢了佛牙,佛祖便要惩罚朕,灭亡朕的国家!佛祖啊!佛祖!这么多年,衍虔心供奉你,你还是那么狠心!你好狠心!”
萧衍悲伤不已。
“陛下乃一国之君,为何对佛牙执念这么深?!”
羊子鹏颓然道。
“你!你!你这个乱臣贼子!是你抢吃了朕的佛牙,是你偷窃了朕的江山!”
萧衍癫狂地指着羊子鹏。
“陛下,你莫不是忘了,佛牙是假的!”
羊子鹏淡然道。
“是啊!是啊!佛牙是伪造的,佛牙是和氏璧伪造的!”萧衍恍然想起,却是更加癫疯:“朕损害了和氏璧,损伤了国运,所以才亡国!这是朕的决定,从朕决定伪造佛牙的时刻,大梁就注定要灭亡了!全都是朕自己作孽!”
“陛下,你这又是何苦?”
“你!是你!是你吃了佛牙!也是你吃了和氏璧!是你吃了大梁的江山!你若不与朕抢,让朕自己吃掉,佛牙还是朕的,和氏璧也还是朕的!大梁更是朕的!大梁又怎么会亡国?!”
萧衍已迷失心性了。
“确实,我确是不该吃那丹药!”
羊子鹏索然一笑,这一切的悲剧,难道不是从自己抢吃‘佛牙’开始的吗?
萧衍委顿下来,羊子鹏也平静下来。
一君一臣,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低垂着头,默然无语。
良久,萧衍幽幽长叹:“自我得知,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至今为止,萧衍已活了八十四年,做了四十八年皇帝,他的这句感慨,恰似是对他一生的总结,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十五岁的羊子鹏,只能自我意会,且无以给出安慰。
“你走吧!不用守城了!”
“陛下!”
羊子鹏如遭五雷轰顶。
“你的功绩,朕会记住的!”
“子鹏何曾在乎过功绩!”
“不在乎更好,不在乎,更容易放手!”
“陛下!”
羊子鹏本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在乎的是大梁的江山社稷,但转念想到自己面对的是大梁江山社稷之主,不禁有些动摇,终究没有说出口。
“当世和后世,都会骂你临阵脱逃,你能承受这个骂名吗?”
羊子鹏忽然明白,陛下不是不知自己心意。
“子鹏不在乎功绩,更不在乎骂名了!”
“人言可谓,你纵不在乎,也难免会有诸多不利!”
羊子鹏不再答话。他发现,他似乎已经掉进了萧衍所设的文字陷阱。
“今日侯景已提出了议和,想必你也知道了。说是议和,不过是劝降罢了!朕没有同意,但是朕,迟早会同意的!守城,已没有必要了!”
“陛下!乌鸦军已无力攻城,所以才提出议和的!前路未卜,万事可为,陛下为何现在就放弃呢?”
“前路已注定,万事不可为。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禁军将士誓与台城共存亡!”
“朕纵使不惜禁军将士的性命,也不忍台城十万百姓平白送命!”
“向侯景投降,就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吗?”
“萧氏宗亲,已然无望,官员和百姓,还是有活下去的机会的!”
“大梁尚还有诸王在!”
羊子鹏不能因自己对诸王的偏见,而忽视他们存在的事实。
不想萧衍冷笑摇头,道:“大梁诸王?哈哈!朕的那些不孝子孙,巴不得朕和太子早死,他们才好称帝!朕敢跟你打赌,朕的那些儿孙子侄,自相残杀而死的,会比侯景害死的还要多!罢了罢了,他们不顾朕的死活,朕也顾不了他们了!他们的血肉身躯和荣华富贵,都是朕给的,即便他们都死了,朕也不欠他们的!”
“勤王联军已列阵秦淮南岸!”
萧衍一摆手,道:“不要提他们!柳仲礼和萧绎龌龊,裴之高和萧范勾搭!他们以为朕不知道吗?那个死了的韦粲,你以为他是忠臣吗?他只不过是忠于太子,而太子恰巧在城内罢了!”
羊子鹏不再言语。萧衍所说,竟与自己所想完全契合!自己都没有取胜的信念,又如何说服陛下呢?!即便如此,令羊子鹏惊讶的是,这些观点,自己看来,即使再笃信,也只是观点而已,但在萧衍看来,却似已经发生了的真实一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