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正中,跪着三个人,衣衫单薄,头发散乱,泪流不止,瑟瑟颤抖,正是当朝重臣,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麟、制局监陆验。
三人之右,站着太子萧纲,身着冠服,面对着空空的龙椅,背对满满的大殿。
三人之左侧身立着一位缁衣道士,闭目凝神。
萧纲之后,便是萧纲诸子,再后,则是世家宗亲、官员大臣。
许久未曾上朝,也未有人打扫,太极殿内积满了灰尘,一经脚步践踏,四散飞扬。
殿外侍卫挎刀林立,封住殿门,黑夜中不显面目,异常阴森可怖。
凝重。
众人于深夜被太子召集上朝,必有要事,又见跪着的三人,便已了然萧纲之意,却没有人敢言语一声。所有的人,都在暗自衡量着左右轻重,他们已意识到,今夜的态度和立场,关乎性命。
王筠谢举徐擒柳津四老挤进人群,来到太子之侧,躬身施礼:“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呀?!”
萧纲面无表情,既不作答,也不侧目,四老不敢再拿捏姿态,退回诸位大臣之列。
婆娑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众人皆低下头去,不敢仰视。
内侍严亶扶着大梁皇帝萧衍,从殿后缓缓走来。
萧衍龙目微启,向殿下一扫,已知情势,便不再看。
严亶把御座之上的灰尘掸扫干净,扶萧衍坐下,自己侍立在侧。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萧纲拜服尘埃。
“参见陛下!”宗室大臣尽皆叩头行礼。
大殿之上,只剩徐思玉侧身站着,依旧闭目养神。
“都起身吧!”
诸位大臣起身,唯独萧纲及朱异陆验徐麟三人,仍跪在尘埃里。
“太子为何不起身啊!”
萧衍虽老,声音却仍似洪钟,那是独属天子的威严之声。
萧纲长吸一口气,镇定心神,道:“请父皇恕儿臣深夜搅扰之罪!”
“无罪!”
“谢父皇!”
萧纲起身。
“太子深夜召集群臣,所为何事啊?”
“侯景派来使者,进宫面圣!”
徐思玉睁开双眼,走到大殿正中,对萧衍稽首施礼,道:“贫道太虚观观主徐思玉,蒙侯将军拜为特使,特来觐见陛下!”
“你是太虚观观主?”
“是!”
“侯景占了江州?”
“尚未!”
“侯景既未占江州,为何归附侯景,叛我大梁?!”萧衍龙颜震怒。
“良禽择木而栖,自古常情!”
“好个良禽择木而栖!陆天师神位在天,得知后人堕落至此,岂不羞愧?朕替陆天师清理门户!来人!将徐思玉斩杀!”
殿外侍卫不动。
萧衍冷冷一笑。
“父皇且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且听听徐道长有何说辞!”
“讲来!”
“侯将军起兵,并非反梁,只为肃清朝堂奸佞!若陛下明断,整肃朝纲,下诏敕封侯将军为大梁丞相,开启台城八门,侯将军即刻撤去城外围兵,大梁重归太平!”
“侯景小儿,梦呓之语,何其可笑,何其可笑!”萧衍惨笑。
“儿臣以为,侯景所言在理,儿臣斗胆,请父皇恩准侯景之请!”
太子萧纲摆明立场,倒也不出众人所料。
“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朱异陆验徐麟一齐哭嚎喊冤。
“臣侍奉陛下近三十年,一片精忠赤诚,何曾有过悖逆之心!臣虽无功,但绝不是奸臣啊陛下!”朱异大喊。
“陛下!切勿听信妖言,自毁社稷啊陛下!”陆验嘶声道。
“太子!你才是奸佞!大梁迟早亡在你手上!我跟你拼了!”徐麟腾身跳起,扑向萧纲。
萧大款纵起一脚,将徐麟踢翻在地,徐麟狂骂萧纲不止。
“来人!将朱异陆验徐麟正法!”太子萧纲一声令下,侍卫进殿,将三人强拖下殿。
“饶命啊太子!”
“救命啊陛下!”
“大梁亡矣!亡矣!”
叫声戛然而止,众人无不变色。
“请父王降旨下诏,敕封侯景为大梁丞相!”
“哼哼,你为何不把圣旨写好,朕给你加盖国玺?”萧衍鄙夷嘲讦。
“儿臣不敢!敕封圣旨,还需父皇亲拟!”萧纲虽说不敢,却并不退让。
“太子殿下!侯景久攻台城而不克,为何要自开城门,引狼入室?!”朝臣之中,终于有正直者站出来指斥萧纲,正是侍中何敬容。
“太子殿下!勤王联军在外,侯景败军在即,何以要向侯景妥协!”尚书令张绾亦步上前来,驳斥萧纲。
“太子殿下!侯景奸恶之徒,若被封为丞相,我大梁天威何在?”中书郎沈浚明言事礼。
“太子殿下!纵使台城最终被攻克,我等情愿为国殉葬!与贼通好乃遗臭后世之行径,万万做不得!”太仆卿傅岐长揖于地。
群臣之中,唯有傅岐能明晰萧纲难处。
萧纲不理会众人谏言,向前一步,道:“请父皇降旨!”
“朕若不下旨呢?”
父子二人横眉冷对。
“若父皇执意不肯,儿臣当以社稷为重,尊奉父皇为太上皇,儿臣承袭大统!”
举殿哗然。
“你!”萧衍大怒,站起身来,又大悲,坐回坐上。
萧衍绝没想到,不仅天下人错看了太子,连他这个父亲,也错看了他的儿子。那个被世人嘲笑懦弱如妇人的太子,竟是个做得出逼宫篡位之事的狠角色!
“太子!你竟敢造反!”王筠徐擒谢举柳津冲向前来,围住萧纲。
诸位宗室大臣也都高声非议。
“东堂侍卫进殿!”萧纲大喝。
乌泱泱,殿外东堂侍卫从前门冲进殿来。
“羽林军何在!”内侍严亶长鸣。
扑飒飒,一队身着精黑铁甲,带铁面头盔的魁梧军士,从殿后冲进殿来。
东堂侍卫与铁面羽林军于大殿上下对峙,双方均手按宝刀。
“请父皇决断!”萧纲跪伏尘埃。
“哈哈哈!”萧衍狂笑起来。
萧衍的笑里,不乏欣慰。
他这个年纪的人,世间诸事与人间诸情均已看透,已经没什么好伤心的了,反而为自己儿子的敢作敢为而高兴起来。
殿内宗室大臣,无人敢再多言。
大殿里回荡着萧衍经久不衰的笑声,显得极为可怖,折磨着殿内的每一个人。
再这关乎大梁命运的时刻,殿外传来一声高呼:“禁军列阵殿外,听候陛下调遣!”
两员将领大步跨进殿来,来到御座之之下,躬身行礼道:“禁军左参军铁城、右参军石甲,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无罪!”萧衍回复圣上威严。
“东堂侍卫,速速退出殿外!”紧跟一员大将进殿,正是端门将军、东堂侍卫头领,殷不害。
东堂侍卫得令,毫不迟疑,退出殿外。
殿内宗室大臣,皆松一口气。
早些时候,殷不害带领端门守军兵包围了武德殿。铁石二将与殷不害交涉,殷不害片语不言,且坚持不肯退兵。
双方欲火并之际,御史中丞周弘让与廷尉卿周弘直赶到,对殷不害一番口诛声讨。
殷不害兵围武德殿,本是出于对萧纲忠心,此时被二周的义正言辞说动,渐生悔意。
此时羊子鹏的侍从木南风赶到武德殿,手持上将军兵符印信,传达上将军之命,殷不害率端门禁军退回本部,铁城石甲统领武德殿禁军进太极殿救驾。
殷不害终于悔悟,带领端门禁军退回端门。
铁城石甲统领武德殿禁军进太极殿。
“不害!害我!”萧纲长跪在地,指着殷不害大呼两句,随即喷出一口血。
“殿下!”殷不害跪倒在萧纲身前,扶住险些扑倒的萧纲。
萧衍扶着严亶站起身来,挪步下殿,来到萧纲身前。
“陛下!饶恕太子!”王谢徐柳四位国老一起跪伏在萧衍脚下。
萧衍仰天长吁一声,终究没有开口,扶着严亶,缓步离去。
苍老的背影,消失在殿后。
徐思玉此行求和失败。
但他却微微一笑。
笑容虽轻,但却反映了他内心中,绝对的从容与自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