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子鹏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周弘正说,我爹爹是被侯景手下的一个道士诅咒而死的。”
“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皇爷爷说过,人非草木,人是有灵魂的…”
“陛下说的话,我不信,陛下说我爹爹托梦于他,我知道陛下在说谎。”
“皇爷爷为什么要说谎?”
“不是为了骗我,而是为了稳定局势。”
“你怎么知道,皇爷爷是在说谎呢?”
“我猜的,或许陛下没有说谎,我爹爹真的托梦了。我只是不愿相信,我爹爹最后要见的人,不是我,而是陛下。”
萧妙弦沉默片刻,道:“大梁早年有个人叫范缜,他写了一本书叫《神灭论》,你读过吗?”
“没有。”
“范缜在书里说,人的形神是一体的,‘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照他的观点,所谓的灵魂,其实是人心里的思虑知觉,也就是说,灵魂不可能脱离肉身而存在,人死了,灵魂也就死了。”
“听着有些道理!”
“当年皇爷爷还亲下旨意,让大梁的学者对神灭论发表评议,由此还引发了一场学术论战,范缜巧言善辩,没有人能驳得倒他,但是到最后,也只有少数几个人支持他,多数人还是视神灭论为异端邪说,不予置信。因为大家都不能承受死后没有灵魂这件事。从此以后,佛教在大梁才开始兴盛。”
“你相信他说的吗?”
“我不知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佛家,道家,甚至还有儒家,都是骗人的了!皇爷爷曾引用孟子的话:‘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来反驳范缜,但这句话,也恰恰反驳了皇爷爷自己。”
“人如果真的没有灵魂,那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还有活着的人的,念想!”
羊子鹏陷入沉思。
萧妙弦走近屏风,正色地问道:“你现在是守城上将军,你会守住台城吗?”
羊子鹏看着屏风上映出的萧妙弦的光影。
“我进台城,是来与家人,还有敬言姐,团聚的,不是来当什么上将军的!”羊子鹏泡在温水里,心里却冰凉。
“可是现在,台城里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你的手上!”
“事实上,我开始怀疑,守卫台城,意义何在。”
萧妙弦顿一顿,随后坚定地说道:“让还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羊子鹏沉默良久,他一直看着萧妙弦映在屏风上的光影。
他能感受道萧妙弦充满期望,充满信任,和充满坚定的目光。
守卫台城,是父亲的遗志。
也是台城里十万人的需求。
如果没有了信念,那就给自己一个信念。
不然,要如何活下去。
“好,我会守住台城的!”
“真的?”
萧妙弦天真的笑了。
“真的,有我羊子鹏在,侯景休想攻破台城!”
“嗯!我相信你!你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我替台城里所有的人,谢谢你!”
萧妙弦隔着屏风,向羊子鹏行一个男子揖礼,竟有一丝任侠风范。
有一句话,羊子鹏咽回肚内:侯景进台城,是早晚的事。
大梁必败的种子,在濠水边盲目老者的茅庐里时,种在了羊子鹏心里,在得知建康之战失败之后,开始发芽。
羊子鹏洗好,擦干身子,穿上吴姑给准备的衣服鞋袜,走出屏风。
“哇!”
萧妙弦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几个月不见,羊子鹏竟然长高了这么多,脸上的线条轮廓愈发清晰俊朗,嘴边也冒起了坚硬的胡须。
“来,我给你梳梳头!”萧妙弦把羊子鹏拉到坐席上坐下,拿来自己的梳子和铜镜,把铜镜放到几案上,坐到羊子鹏身后,给羊子鹏梳起头来。
羊子鹏从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竟如此的陌生,又看见身后专心梳头的萧妙弦,水红色的裙子,葱绿色的襦子,眉目清秀,神态清逸,肤色如白雪般晶莹,没有一点瑕疵,他好似第一次看清楚萧妙弦的面容,以前竟从未看清过。
萧妙弦用自己的一条白绸手帕,把羊子鹏的头发扎起来。
“好了!”
吴姑把黑斗篷拿进来,道:“洗好烘干了,只是破了多处。”
“给我吧,你去弄点饭菜来!”
“好!”
萧妙弦取了针线,坐到羊子鹏对面,借着灯光,专心缝补。
看着萧妙弦,羊子鹏想起了栖霞寺中,同样在自己面前缝补这件斗篷的贺薰。
不知薰儿可好?羊子鹏在心中默默问道。
吴姑端来一碗热饭,几碟小菜,摆在几案上。
羊子鹏对吴姑道:“谢过,劳烦!”
“不劳烦!”吴姑含笑退出厢房。
这是一个多月来,羊子鹏第一次用筷子吃饭。
羊子鹏暗自哂笑,感慨世事无常。
天已微亮。
羊子鹏起身告辞。
萧妙弦给羊子鹏披上黑斗篷,又给羊子鹏正正衣襟。
羊子鹏看着萧妙弦冰雪晶莹的脸,心中一阵热潮,眼中滑落两行清泪,不禁抓住萧妙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怎么哭了?”萧妙弦抬着头,看着羊子鹏,抚摸着羊子鹏的脸。
萧妙弦宛若一尊女菩萨。
“若不是有你,我可能,活不过今夜!”
萧妙弦挽救了羊子鹏。
一个多月来,羊子鹏首次重见朝阳。
旭日下的台城,残破而冰冷。
武德门外,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夹杂在吊奠的人之间,都被禁军卫士挡在门外,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相互打听羊侃之死和昨夜兵变的消息。
羊子鹏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向武德门,守门卫士闪开道路,羊子鹏从容进门,来到大殿。
周氏兄弟,铁石二将和木南风都等在殿内,见羊子鹏回来,起身相迎。
众人见到羊子鹏整洁的仪容和坚定地神情,便知他已振作了精神,做好了面对困境迎接挑战的准备。
木南风给羊子鹏披上孝服,羊子鹏先向父母跪拜磕头,而后起身,向周氏三兄弟长揖一礼,道:“子鹏少不经事,昨夜冒犯三公,万勿见怪!”
周弘直道:“无妨!”
周弘让道:“不怪!”
周弘正道:“你回来就好!丧礼随时可以开始!”
羊子鹏道:“可否先容子鹏布置城防?”
“至迟一个时辰!”
“足矣!”
羊子鹏对铁石二将道:“速召八门守将及各级统领,偏殿开府议事!”
铁石二将满心欣慰,齐抱拳道:“是,上将军!”
偏殿内,羊子鹏、铁城、石甲和木南风围着建康沙盘,铁城向羊子鹏介绍城防。
台城共开八门。
南面四门,自东向西,分别是东掖门、端门、大司马门、西掖门。其中以端门最大,大司马门次之,东掖门和西掖门偏小。
北面二门,平昌门在东,大通门在西。
东西各一门,即东华门和西华门。
侯景初围台城时,对台城发动多轮猛攻,禁军伤亡惨重,羊侃不断从进城宗室及百姓中,征调年青力壮者,补充禁军,与原精锐禁军混合整编。目前,城内禁军共有八千人。这八千人,有多半是新招的百姓,只是经过临时训练,既无强劲战力,也缺少战斗经验。
禁军将领多在征讨军中,留在台城的少数将领,也在侯景初攻城时战死大半。羊侃拜请几员已经卸甲的老将复出,同时启用多名青年才俊为将。
除此之外,城内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皆为后勤,由傅岐、何敬容、张绾、沈浚等当朝大臣统管,太子萧纲节制,守城上将军可全权调配。
台城内原有兵器府库,近战兵器和防御器械都很充足,箭矢消耗巨大,太子萧纲征集工匠,在城内搭建作坊,削竹熔铁,制造羽箭,箭矢方能得到补充。
相比兵员和武器,城内缺少的是战马。城内只有战马四百余匹,武德殿留有六十匹,端门、大司马门、平昌门、大通门、东华门、西华门各配六十匹。
禁军八千,武德殿常驻五百,由铁城和石甲统领。铁石二将在建康之战当晚杀出乌鸦兵重围来到台城,便被羊侃拜为武德殿左右参军,羊侃病危期间,守城军务实际是由二将主持。
太极殿后面长街,东头是武德殿,西头是文德殿。
文德殿驻守三百,由何辟统领,日常负责宫禁,战时作为应急部队。
其余七千二百,分驻八门与四座角楼。
八门守将及领兵数量:端门守将王克,领兵八百;大司马门守将元罗,领兵八百;东掖门守将朱肃,领兵六百;西掖门守将韦藏,领兵六百;平昌门守将谢俨,领兵八百;大通门守将萧坚,领兵八百;东华门守将袁宪,领兵八百;西华门守将韦黯,领兵八百。
四座角楼守将各领兵三百。
东北角楼守将张希,东南角楼守将张交,归东华门守将袁宪节制。
西南角楼守将董勋,西北角门守将白昙朗,归西华门守将韦黯节制。
“城内水源粮食等,可维持多久?”羊子鹏问。
“城内有多处井水、泉水、湖水以及雪水,水源充足;粮食最多还能支持两个月。”铁城道。
“三月一到,天气转暖,十万人挤在城里,很容易爆发瘟疫,水源也很容易污染!”石甲道。
“明春三月,这场围城,必将终结!”羊子鹏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