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士名叫丁充华,是萧衍的皇妃,萧纶的生母。
萧衍五十岁便不再有房事了,一应妃子全部遣散出宫。丁充华由儿子萧纶接到京口城居住。丁充华一心礼佛,城里嘈杂,便来到甘露寺,带发修行。
适才萧确去到一处甘露寺的别院,便是去探望丁充华。
丁充华一把甩开萧纶,怒道:“我若不来,你就要在南徐净域杀人了!”
“孩儿不敢!”
“戴子高!你想造反吗!小主人你也敢动!”
戴子高忙躬身道:“老奴不敢!”
“还不退下!”
戴子高向后退了数步。
萧确为防戴子高发难,仍站在戴子高和羊子鹏之间。
丁充华来到羊子鹏身边,见羊子鹏满脸是血,于心不忍,跪坐在地,将羊子鹏扶起,揽在怀里,道:“好好一个孩子,让你给打成这样!做不做孽!”
萧纶急忙搬来一方坐榻,扶丁充华坐了。
“你站远点!”
萧纶只得退后。
“拿水盆来!”
侍女端来水盆。
丁充华用随身的手帕,沾着清水,把羊子鹏脸上和身上的血迹都擦干净。
羊子鹏脸上感到清凉,悠悠转醒,眼前明亮,看清一个老人怜悯的面容,便坐起身来,待要站起,却被丁充华按住。
“你没事吧!”丁充华关切地问道。
“没事。”
“子鹏,这是我祖母!”萧确道。
“祖母?”羊子鹏怔愣片刻,方才醒悟,忙施礼道:“羊公侃之子羊子鹏,见过皇妃!”
丁充华笑道:“老身早就不是皇妃了,老身现是修行的居士!”
“见过大士!”
“嗯,不必多礼!你有何难处,说出来,我给你做主!”丁充华拉了羊子鹏的手,问道。
羊子鹏还未回答,萧纶又走过来:“娘,外面琐事,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操心,就由得你胡来吗?”
“哎!”萧纶负气,退到窗边。
“我是来请邵陵王出兵勤王的!”羊子鹏道。
“什么?勤王?陛下怎么了?”
“休要胡说!”萧纶怒吼羊子鹏。
“不用理他,从实说来!”丁充华急切道。
“侯景谋反,建康沦陷,台城被围,陛下困守台城,已经十五天了!”
“什么!”丁充华站起身了来。
“小子不敢妄言,此番前来,就是请邵陵王出兵勤王的!”
丁充华压住怒火,问萧纶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为何还不出兵?”
“娘,情势复杂,你不能只听他片面之词!”
“你就丝毫不担心你父皇的安危吗?!”
“娘!你切莫动怒,先坐下,听孩儿慢慢道来!”
萧纶扶着丁充华坐在自己的卧榻上,又退到窗边,望着窗外大江,长叹一声,道:“不是儿臣不想出兵,实在是有颇多顾虑啊!”
“什么顾虑,比得上你父亲的生死?!”
萧纶指着窗外,道:“江北是南兖州,再往北往西是北徐州。南兖州刺史是四哥的儿子,萧会理,治在广陵,有兵一万。北徐州刺史是六叔的儿子,萧正表,治在钟离,有兵两万。”
“同是皇亲,国难当头,应该同舟共济,共度难关才是!”
“娘不知道,萧正表的哥哥萧正德,勾结侯景叛乱,已经称帝了!”
“什么!萧正德怎么会做这种事!”
“六叔父子早有此心!娘难道不知吗?!”
“萧正表,是不是也反了?”
“萧正表西边有司州柳仲礼,西南有合州萧范,萧正表如果公开拥护萧正德,定会受到三面夹击。萧正表表面上打出勤王旗号,率兵南下,却并未过江,反而悄悄向广陵靠近!”
“他想要偷袭会理?”
“萧正表确实想要侵吞南兖州,但侯景真正的目的是我呀!我才是侯景最大的威胁,萧会理只是侯景进攻我的一个障碍罢了!京口与广陵只一江之隔,萧正表若得了广陵,便直接威胁京口!儿臣若贸然出兵西进,京口就有被萧正表占据的危险!到时萧正表与侯景前后夹击,我是必败无疑啊!”
“会理可知此事!”
“孩儿与会理谋划已久。”
“何时开战?”
萧纶凝眉,断然道:“北徐军,昨日晚间到达广陵城西六十里外,今早继续东进。会理在萧正表进军路线上设下埋伏,不出意外,此时正在激战!”
“现在?”
“对,午后便可知分晓了!”
“你是否派兵救援?”
“孩儿的这些兵,是大梁存续的关键,轻易动不得!”
“会理以一万对两万,可有取胜的把握?”
萧纶狡黠一笑,道:“娘放心吧!会理以逸待劳,又是埋伏突击,必能击破萧正表!”
“萧正表战败,你是否就可出兵救你父皇了?”
萧纶走到母亲身边,与母亲并坐榻上,拿起母亲的手,意味深长地问道:“父皇对娘无情,娘就一点也不怪他?”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娘寡居多年!孩儿见娘清苦,孩儿的心里又怎能好受?!”
“为娘一心向佛,不会再有七情六欲了。”丁充华眼睛里暗含着幽怨。
“娘骗得了自己,骗不过孩儿,娘至今没有剃发,难道不是想着,有朝一日父皇念起旧情,再招娘入宫吗!”
丁充华抬起手来,本想责骂萧纶,终究是叹息一声,又把手缓缓放下。
“娘放心,等儿臣解了台城之围,就把娘接回台城去!”
丁充华低着头,她没有看见,萧纶的眼中,满满的杀气。
羊子鹏听了萧纶与丁充华一番对话,自叹惭愧,自己一心只想着出兵建康解救台城,却对复杂的天下局势毫无认知。
此时方知,侯景之乱,并非单纯的台城危机。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萧纶按兵不动,实乃通盘考虑,等待最佳时机,以保万全。相比而言,自己的心智太过稚嫩了。
羊子鹏对萧纶由衷敬佩。
此时的羊子鹏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日在栖霞寺,贺琛的一番人性之论。贺琛对羊子鹏的语重心长和谆谆告诫,被羊子鹏尽数抛在脑后。
萧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道:“确儿!羊子鹏!你们过来!”
萧确和羊子鹏来到窗边。
窗外是奔腾的大江。
江水滚滚东流,金山傲立上游,焦山漂浮下游,江面宽广,江北遥遥可见广陵城池,再北便是那望不尽的神州大地。
“四年前,陛下登北固楼,遥望中原,随后敕命国人,将北固楼固守之固,改为顾望之顾,你们可知为何?”萧纶问二人。
“敕命上说,因北固山不足固守,所以改名。”萧确道。
萧纶有意考校儿子,故意问:“大江天堑,北固山山势险要,难道不足固守吗?”
萧确从容道:“自古南朝政权,守江必守淮,淮水若失,便没了防御纵深,单凭大江天险,南朝危如累卵,必不能长久。”
“以古方今,今日之战,萧正表若胜,如何?”
“侯景占据淮南大地,大梁危矣!”
“萧正表若败,如何?”
“东魏必乘淮南虚弱,向南侵吞,东魏若占据淮南,大梁更危!”
“两难局面,如何破解?”
“先败萧正表,后进守北徐州!”
萧纶嘉许道:“嗯。好!”
一阵沉默,萧纶又道:“北固山不足固守,这依然只是陛下改字的表面原因。羊子鹏,你可知道深层缘由?”
羊子鹏思虑片刻,正色道:“子鹏以为,陛下平生志向,不在江山永固,而在天下一统。因此改固守之固,为顾望之顾。”
萧纶稍稍一惊,道:“好小子,有些见识!但你仍未说中陛下的心思。”
“愿听教诲。”
萧纶淡然道:“陛下登临北固楼的时候,已经八十一岁了。陛下平生数次北伐,皆无功而返,如今已然垂垂老矣,此生壮志难酬,北伐再无指望,一统中原终成梦幻,天下归一更是妄谈,改固守为顾望,聊以**,激励后人罢了!”
听罢萧纶此言,羊子鹏颇生感慨。
萧纶话锋一转:“然而陛下终究是陛下,纵使老了,他还是那只雍州猛虎!羊子鹏,曹操的《龟虽寿》,你可会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背得好!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陛下以为他己释然,其实没有。仅仅三年后,侯景携河南十余州投奔大梁,河南十余州,陛下终生苦求而不可得,若能轻易收入囊中,何乐而不为?收复中原之心死灰复燃,真是壮心未已!结果怎样?人们都会被心中的贪欲所吞没!寒山之战,十万将士命丧疆场!河南十余州,一州未得,只得了一个侯景,偏偏是这个侯景,把陛下送上绝路!时也势也?非也,此乃命也!”
萧纶一番感慨戛然而止。
命运之说,羊子鹏不甚了了,更不会了解萧纶此时心迹。
让羊子鹏深有感悟的,是时空的悠远与浩瀚。
自己十五年光阴,不过沧海一粟,此生走完,顶多一朵浪花罢了。
纵使英雄如皇帝萧衍,此生成败,也不过一排浪涛而已。
江水东流,流经过去,流向未来。神州北望,望尽前世,看穿来生。江海横流,天地悠悠。
羊子鹏的心怀从未如此开明,自己仿佛与时空融为一体,既无限渺小,又无垠广阔,凄怆之感油然而生,竟有流泪的冲动。
萧纶的话打破了羊子鹏的幻象:“羊子鹏,本王有意派你斩杀萧正表,你能做到吗?”
“为国尽力,子鹏死而后已!”羊子鹏被萧纶委以重任,心潮澎湃。
萧纶满意赞许:“好!楼下有船,送你过江!”
萧确道:“子鹏一个人去,太危险!儿臣愿意同去!”
萧纶摆手道:“此事非羊子鹏不能为!你不用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何事?”
萧纶肃然道:“整备三军,明日出征!”
“真的?!”萧确和羊子鹏大喜过望。
萧纶北望,拍一下窗棱,决然道:“是时候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