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四望,房间内布置简朴,有书架立着,书架上有书有画,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这间房正是纱帽庵内的书房,羊子鹏曾在这间房里书写弱水无相功。
书案挪到到一边,坐席便成床铺。
被褥皆是素色,有一股兰花清香,房内烧着红炉,很暖和。
羊子鹏起身,披上衣服。抬头看窗外,枫叶漫山飞散。
院子里有贺薰和孙尚子的打闹声。
羊子鹏出了书房,来到院中。
贺薰和孙尚子正在院中练剑。
素女剑法招式看似简单,其实是去繁就简,属上乘剑法。贺薰只练习了三四天,便能与孙尚子比试过招了。
“你醒了!”
元月和孙玉烛坐在院中,边择洗野菜,边指导贺薰和孙尚子练剑。
“弱水无相功果真了得!这么重的伤,三天就好了!”元月赞叹道。
“那是自然!”孙玉烛对本门的弱水无相功十分自豪。
元月给羊子鹏把脉,道:“已经恢复七八成,过几天就能全好。”
孙玉烛对羊子鹏道:“巅峰一战,是十分难得的经历,可比十年苦修,你要细细体会,有所收获!”
羊子鹏回味着金刚般若功真气带给自己的空明之感,以及马百峰使出最后一刀时的空寂之感,难以相信,经历这些的,就是自己。
“子鹏,跟我和尚子去北方,可好?”孙玉烛问羊子鹏。
“圣姑要走了吗?”
“嗯,回伊川去。”
“我,我父母家人还在台城,我走不开!”
“嗯,你什么时候想我们了,就来伊川看我们吧!”
“圣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我也该动身了…”
短短几日的相处,忽然就要分离,多有不舍。
贺薰身着素衣,身姿曼妙,明眸含笑,手持青州剑,练习着素女剑法,一招一式间,皆有古风古韵,神似上古女子。
羊子鹏呆呆看着,不觉神往。
当夜,无风,半月如半面,银河跨苍穹。
羊子鹏和贺薰坐在纱帽峰峰顶的大岩石上,仰望星空。
“明天,我和爹爹也要走了。”
“去哪?”
“爹爹只是跟我说,明天动身,回会稽老家。”贺薰望着南方会稽郡的方向。
“你也去吗?”
“嗯。”
“外边兵荒马乱的,留在山里,还能安全些!”
“爹爹也劝我留下,但是爹爹年纪大了,他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得照顾他!”
“明天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
“萧纶统帅的征讨军,正驻扎在京口。我要去京口。”
“萧纶名声不好。”
“他手里有兵!有兵就能救台城。”
“那是大人们的事。”
“可是,我家人都在台城里。我必须得救他们!”
“你跟我们去会稽吧!”
“我不会去会稽的,我要去京口。”羊子鹏转头望着东方京口方向,断然道。
沉默。
“我们还能再见吗?”
“等我打败了侯景,收复了建康,就亲自去会稽接你!”
“你一定能打赢吗?”
“征讨军可是大梁精锐,本来就是用来对付侯景的,侯景手下那些乌合之众肯定不是对手!”
“要是打不过,不要逞强,打不过就跑,往南跑,跑到会稽去,我爹爹会保护你的!”
“你会笑话我的!”羊子鹏笑道。
“我不会笑话你,只要你活着就好。”
“如果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你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贺薰的眼睛,比夜空还要清澈,比星光还要明亮。
羊子鹏想要融化在贺薰的眼睛里。
起风了。
贺薰发抖。
羊子鹏把贺薰揽过来,用黑斗篷把她罩住。
贺薰半躺在羊子鹏怀里。
他们都不舍得回纱帽庵去。
生逢乱世,身不由己。离别在即,后会不知期。
更要珍惜相聚时光。
第二天一早,孙玉烛母子、羊子鹏、贺薰,一同辞别元月。
贺薰道:“圣尊教授剑法之恩,薰儿永世不忘!”
元月道:“你有天生丽质,日后定成绝代佳人。自古红颜,命不自主,多凭人左右,任人菲薄。我教你剑法,乃是教你自强,你需时刻牢记,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
“薰儿记住了!”
元月又把羊子鹏叫到身前,对他们两个人道:“爱也好,心碎也好,都已注定,但都值得!”
贺薰与羊子鹏两两相望,望穿此生。
孙玉烛和孙尚子携手,羊子鹏和贺薰携手,一路下纱帽峰,路过千佛洞,石佛威严如旧,工匠劳作如常。
来到栖霞寺,辞别众人,简短逗留。
贺琛正在收拾行李。
“薰儿,你来收拾,子鹏,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讲!”
贺琛和羊子鹏,一老一少,在栖霞寺中散步。
难民都已离去,寺里空荡许多。
“你爹娘可能还不知道,你还活着!”
“嗯。”
“两子罹难,而且是亲杀一子,这道坎,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
“你还是想办法进台城去吧,陪在你爹娘身边。”
“台城万一不守,我非但救不了爹娘,更救不了大梁!”
“先保住家,才能救国。”
“国灭了,哪还有家?”
贺琛摇摇头,道:“子鹏,你是不是还在责怪你父亲,不念父子情分?”
“子鹏绝无此心!父亲常教导我,忠孝为本,道义为先!”
“其实,你是应该责怪你父亲的…”
“为什么?”
“人性使然。有时候,忠孝道义只是羁绊。”
“我不会责怪父亲,父亲没有别的选择。”
“他当然有…”
贺琛几句话,仿佛打开了羊子鹏心中的一扇门,一扇人性之门。
为什么不想回台城呢?
我的性命,比不过父亲信仰的忠义之道!
父亲真的杀了我,实实在在的杀了他的亲生儿子!
我真的在责怪父亲吗?
几天以来,家国剧变,几经生死,不容羊子鹏多想。
人性之门一旦打开,便很难再闭合,羊子鹏仿佛跌落进一个深渊,一个自己心灵深处的深渊。
“贺伯伯为何要跟我说这些!”羊子鹏有些着恼。
“正视人性,尊重人性,掌控人性,才是乱世求生之道。如果你父亲见到你,也会这样跟你说的!”
年少的羊子鹏,很反感贺琛的话,但是他隐隐觉得,这些话都是对的。
良久,羊子鹏打破沉默。
“贺伯伯为何要回会稽郡去?”
“回会稽老家,招兵买马,组织勤王军队,来救台城。”贺琛沉重地说。
羊子鹏本以为贺琛是回会稽避难,贺琛说要招兵勤王,大大出乎羊子鹏的预料。
“萧纶的征讨军就驻扎在京口,为何还要自己招兵呢?”
“萧纶并非真心想救台城。”
贺琛坚定地说。
“为何?”羊子鹏再度大惊。
“前日侯景进攻栖霞寺,本是擒杀侯景的绝好机会。我派人给萧纶送信,言明征讨军全军前来,与栖霞寺里应外合,定能围剿侯景。萧纶借口恐侯景有诈,只派萧确和赵威方领两千骑兵来救,让侯景捡回一条命!”
“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断言萧纶不想救台城吧!”
贺琛叹口气。有些话,既然要说,那就说透吧。
“萧纶总督五路征讨军合计八万兵马,围攻寿春。侯景却突出重围,一举过江,兵陷建康,围困台城。”
“嗯!”
“萧纶率军回师,并未直取建康,而是驻扎京口。”
“萧纶或许有难处!”
“如果萧纶打败侯景,大梁皇帝还是陛下,纵使陛下不测,还有太子。这,就是萧纶的难处。”
贺琛说得轻描淡写。
羊子鹏的心灵再次塌陷。
“侯景最初反叛,只有八千乌鸦兵,萧纶若想灭掉侯景,就如掐死一只蚂蚁。”
“侯景太过狡诈!”
“侯景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难道,萧纶是想借侯景之手,除掉陛下和太子?然后再灭掉侯景,自己当皇帝?!”
“多年前,萧纶曾两次谋杀圣上,都没有成功。”
“有这种事?”
“证据确凿,萧纶认罪。陛下仁厚,并没有追究。”
“陛下毕竟是萧纶的父亲,太子毕竟是萧纶的兄长啊!”
“皇室无亲情。在无上的皇权面前,骨肉亲情算不了什么。自古以来,为了争夺皇位而杀兄弑父的,难道还少吗?”
“人心怎会如此无情?!”
“这就是人性!”
羊子鹏恍然大悟,贺琛为何要在谈话伊始,就谈及人性。
“你如果执意去投靠萧纶,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跟你说这些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能在乱世之中,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每个孩子走出家门的时候,父母授予的第一句话。你父亲没有机会跟你说了,我代你父亲说你听!”
“子鹏记下了!”
百丈长阶下,栖霞寺门楼外,真谛、僧诠和栖霞四徒送别贺琛父女,孙玉烛母子和羊子鹏。
法朗备了好马,马上挂着盘缠,水囊和干粮。
“子鹏还未谢过大师救命之恩!”羊子鹏向真谛行礼。
“你我法缘未了,相见机缘颇多!”真谛合掌含笑。
“大师保重!”
众人互道珍重。
孙玉烛和孙尚子北上过江,贺琛、贺薰和羊子鹏南下。
出了栖霞山区,现出十字路口。
终究还是要道别。
“好好照顾贺伯伯!”
“不要逞强,打不过就跑!”
“嗯!”
晨光中,二马向南,一马向东,分道而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