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千里冰封。
东方天际刚刚现出一抹鱼肚白,又恰逢前半夜的积雪融化,正是一日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刻。
古老斑驳的城墙上,一个魁梧的身影来回走动,厚重的盔甲随着肢体的摆动,在寂静的黎明里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火光照应之下,他左侧脸颊上的一道伤疤格外醒目,伤痕上兀自结着血痂,显然是新近受创。
此人姓王名绪,军衔不高,只是个百夫长。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走动,自然是值夜的了。
他将手中的火把插在城墙的架子上,对着双手哈了口气,探头出城垛外左右看了一看,嘴里低低的咕哝了一句:“什么鬼天气!”鼻子里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香,于是缩回身子快步走进了一旁的塔楼中。
塔楼里有二十来个士兵正围着一堆篝火坐着,浓烈的酒香四处弥漫。
当值饮酒,乃是军中禁令。但在这种天气,紧紧依靠衣衫御寒,任谁也抵挡不住——除了那些可以腾云驾雾的活神仙,更何况在高逾五丈的高墙之上?况且,也没有哪个将领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温暖的被窝前来查岗。因此在守夜的士兵中饮酒驱寒早已成为了一种风气。
王绪取下头盔放在一旁,在那些士兵中间坐下,搓了搓已被冻麻的双手,凑近火堆烤着。
坐在他左侧是一个较为瘦弱的士兵,姓曹名非,这时递上了一碗已烫热的酒,说道:“佰长,这么冷的天,又有哪个将军愚蠢到这个时候发起突袭?你到外面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
王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待得手指活动得麻利了,才伸手接过酒碗。曹非又往他碗里放了一小撮雪片,雪片遇热酒即融化为水,酒香更为浓郁。
这些最底层的士兵自然享受不起名酿佳品,喝的是北方最为常见的麦酒。虽是劣酒,却取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暖春”。一杯入肚,便如春暖乍临。在热酒中加入雪片,却是颐城守夜将士独有的吃法,叫做“一夫当关”。
王绪将酒碗凑到鼻子前深深吸了口气,从胸腔到头颅,顿时充斥着浓郁的酒香。他神色如痴如醉,随即仰起了头,将整碗酒都倾倒入口中,再慢慢地滑入咽喉,片刻间,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曹非拿起酒壶又替他斟了满满一碗,接着说道:“佰长,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前日外出伏击银甲军归来的将士,有哪一个不受封赏?唯独佰长例外,不赏也就罢了,连休沐的待遇也没有,还要在生辰之日值夜,忒也不公道了。”
另外的士兵纷纷出声附和,都说替他感到不值。
王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得罪过李思琪将军,前日又让云狐从我负责把守的隘口逃脱,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诛杀良机,这辈子哪还有晋升封赏的机会?”
曹非将酒壶重重一放,脸上露出不忿神色:“佰长不过在她背后说了一句‘乳臭未干的女子怎可为将’,那女人的心胸未免忒也狭隘了,这般公报私仇,足以说明佰长的那句话说得不错。再说了,那云狐号称天下无敌,十年来征战四方未尝败绩,数万精兵和数以百计道行高深的修道者共同围剿都擒他不住,佰长你手下只有区区一百人,又怎拿得住他?依我看这不过是那女人为难佰长的由头罢了。”
王绪摇了摇头,喟然长叹:“你错了,这两年的几场大战早已证明了她确实是将帅之才,若不是她,云狐恐怕早已平定北境了。关于那句话,是我偏颇在先,她一介女子,会记恨在心,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让身负重伤的云狐逃脱,却全然是我的过失了,就算李将军不予计较,此番我也无颜领赏。”
曹非没料到他会把过失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呆了一呆,说道:“云狐虽然重伤,但总归是天机境的高手,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寻常武夫可以轻易击败的?”
王绪眼中露出懊悔之色,轻松叹息:“这你便有所不知了,他修为虽高,但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我拼了性命拖延得一时半刻,等增援部队赶到,将他击杀也并非难事。但是……”
他说到这里,眼光聚焦在跳动的火焰上,回想起当日的战况,那个男子的一身银甲已血迹斑斑,背部连中数箭,连坐都坐不直了,在马背上耷拉着身子摇摇欲坠,但右手兀自紧紧地握着长枪,一探一收仍可取人性命。
王绪从军七年,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了不下百场,却从未见过性子如此坚韧的人,以至于当时分不清心中是敬畏还是惊佩,与他拆了两招,被他刺伤面颊后,竟畏缩不前,任由他逃了过去。
众士兵听到他说到“但是”两字后,便如中了魔怔一般再不说话,都感到莫名其妙,曹非连着叫唤了两声:“王佰长?王佰长?”
过了一会,王绪回过神来,抿了一口酒,眼睛里仿佛仍能看到那个神勇无双的身影,又隔了一会,才淡淡说道:“跟你们直说却也无妨,我当时是害怕了,才不敢上前阻拦。”
听到他对自己的懦弱竟直言不讳,士兵中有人赞赏,也有人不屑,但同时都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竟能让号称莽夫的王绪心生畏惧?
坐在王绪对面有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士兵,姓杜名维,嘴唇已被冻得干裂,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道:“佰长,不如你给大伙说一说云狐的故事吧?”
王绪将举到嘴边的酒碗放了下来,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哼哼,他的传说你们听得还少么?有人说他三头六臂,有人说他人身狐首,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称为云狐,是因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云,并且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刻着一只狐狸的面具罢了。”
杜维眼中好奇之色更盛,往中间靠了些,探身向前,说道:“他为什么要带着那副面具?”
王绪哑然一笑:“世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他带着面具的缘由?”
杜维轻轻的“啊”了一声,显得甚是失望,又道:“那佰长说一说当日的情形吧?”
王绪摇了摇头:“我本不善言辞,说来说去,都抵不过神勇无双这四个字,不说也罢。”顿了一顿,眼眸中忽然异光闪动,似乎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接着道:“也许,再过不久,你们便能亲眼目睹他的神威了。”
一个独眼的士兵黯然道:“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也只能守守城门,哪有资格上战场冲锋陷阵?”
王绪侧着头看他,眼里有一抹嘲讽之意:“十年前云狐放出豪言,要替苏国君主荡平天下,从此南征北伐,平定诸侯,到如今北境十有七八已归入苏国国境。他壮志未酬,此番死里逃生,待养好了伤,一为复仇,二为践诺,定会加强攻势,到时候兵临城下,何愁没有机会瞻仰他的风采?只不知,那时颐城还守不守得住了?”
众人闻言顿时一片忧色,如日中天的云狐,早已声名远播。传闻他每攻占一个城池,根据所耗费时日,来决定屠城的力度,抵抗一日便屠杀一成居民,抵抗两日则屠杀两成,当然,将士官差不算入其内。此番三国联合伏击银甲军的计谋出自颐城守将李思琪,若是城破,云狐新仇旧恨一并算账,又岂会留下活口?
那独眼士兵却道:“那也未必。李将军是心渊门高徒,谋略自不用说了,这两年和云狐交手,始终没让他占到便宜,将苏军阻挡在了露水关外,道行也未必会见得比云狐差。此次伏击,银甲军遭至重创,已近乎覆灭,云狐没了左膀右臂,单只凭借收编亡国军得来的部队,能否突破露水关,胜败还很难说。”
王绪一阵苦笑,看着碗里轻轻晃动的酒,说道:“云狐灭了自称北境霸主的陈国后,采取了休养生息的政策,这两年大部分只是试探性进攻,仅有的几场大战,也并非针对露水关发起的。银甲军本就是由云狐组建,灭了又如何?云狐可依然活着!”
那独眼士兵瞪着仅存的一只眼睛,说不出话来。
塔楼之中一片沉默,唯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
哒,哒,哒……
忽然,城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很慢,很沉重,应是一匹负重的马。
王绪瞳孔骤然一缩,曹非此前说得不错,没有哪个将军会在这种连武器都拿不稳的天气发起进攻,自然更不会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赶路,城外的那匹马载着的会是什么?
他面色沉凝,随手将酒碗扔在地上,取过头盔戴上,将偃月刀抄在手中,冲出塔楼外,探身朝城墙外观望。
只见在黯淡的晨光中,白皑皑的雪地里,有一匹披着重甲的战马正缓缓向城门走来,马背之上有一个人,耷拉着头,斑斑点点的银色盔甲前,护心镜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格外醒目。银盔顶上,是一根细长的血红色盔缨。
王绪心中怦然一动,右手紧紧地握着偃月刀,又紧张又兴奋,几乎要喊出声来。
从那身盔甲来看,来人正是三日前从他手底逃脱的云狐!
下一刻,他的内心又变得焦躁不安:他是如何越过露水关的?颐城外十里一哨塔,他又是如何不露踪迹的来到此处?难道只隔了短短几日,他的伤便已痊愈?他孤身一人来此的目的又是什么?复仇?
这时,塔楼里的一众士兵都已全副武装的冲到外面。王绪手中的偃月刀长柄在地上敲了一敲,壮了壮胆,转向杜维道:“快去通报李将军,云狐来了!”
“什么?!”众士兵震惊不已,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没见过云狐,齐齐往城墙下瞧去。
“快去!”王绪右脚重重一跺,龇牙冲着仍站在原地踮起脚观看的杜维大吼。
十来岁的少年吓得一个哆嗦,正了正歪过一旁的头盔,应了声诺,拔脚往城墙下跑去。
王绪回转身子,握着偃月刀的手紧了一紧,双目精光闪烁,刀尖指向城墙下的云狐,说道:“我去会一会他,你们守好城门,不可擅离。”
“佰长!”曹非连忙制止:“还是等李将军来了再做道理吧?”
王绪神色决然:“我已让他逃了一次,旧错重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说这话时,他已从墙垛间往下垂了一根绳索,将偃月刀交到左手,右手抓着绳索,两只脚踩着城墙,向下滑去。
如果云狐已然痊愈,以他的修为,要越过这堵高墙,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但王绪摸不清他的虚实,便不敢擅开城门,生怕无意间又犯了一项重罪。
片刻后,王绪站在城门前,偃月刀直指来人,威风凛凛地喝道:“贼将,好大的胆子!”
那人听闻呼喝声,身子震了一震,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却并没带着面具,肤色略显苍白,一双眼半张半合,显得睡意朦胧,嘴唇已被冻得青紫。他从眼缝里看了看王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战甲,瞬间坐直身子,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自言自语的叫了一声“糟糕”,突然调转马头,催马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