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朝堂上下如葛从周一般手不释卷之人不在少数,盖因那龙椅之上的皇帝也是一个喜爱读书之人。不但是闲暇之时,就算政务、军事如何繁忙,这位大齐皇帝陛下也会挤出点时间读书,权当是休息了。这时他坐在紫宸殿里,手捧一部《太史公记》正聚精会神地读着。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太宗皇帝的话言犹在耳,要是后代子孙也能如此,这屁股下的宝座又岂能轮到自己来坐?黄巢读书涉猎极广,但读的最多,读的最细的还是这部《太史公记》,其中又尤爱《项羽本纪》一篇,少年时读到楚霸王自刎乌江,未尝不掩卷长叹。如今年岁已长,心境不同,读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黄巢一边读着,不时伸手去摸下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原先有一口漂亮浓密的胡子,但多年前不知道让谁偷偷剪去了一绺,再长出来,却又不复原来的状貌,索性剪光了。这些年来又长出几次,但总是不满意,又爱上了这清爽的感觉,于是就不再蓄须,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泛着淡青色的下巴。
时候已经是中夜,紫宸殿的门大开着,寒风不时卷着雪花吹进来,遇到殿内的热气,霎时就变为轻雾。黄巢不喜欢宫殿里的沉闷,无论刮风下雪,总是不许人将殿门关上。大明宫占地四十八顷,宫舍亭台不计其数,外人看来是富丽堂皇,落在黄巢眼中,却是一派死气沉沉。寻常人家的房屋,要是死上几个人,足以称做凶宅,大明宫自贞观年间始建,历经十七帝,将近两百年,又有多少人死在里头?战乱、政争、夺位、宫斗,其中又有多少人不得善终?这偌大的宫殿,岂非也是一座凶宅?
可要说是凶宅,却又不尽然。夏日里天气炎热,有宫女手持孔雀翎装饰的掌扇一日不停地为你解暑。到了冬日里天气寒冷的时候,太监们就会在殿内摆上内置上好白炭的火盆,并且用花椒涂壁,使得里头永远是不热不冷,有如春日里一样的温暖。沐浴时有人侍候你更衣,用餐时有人为你试毒,就连解手的时候,也有人在外头听用,天底下又岂有这样舒适安逸的凶宅?
殿内灯火通明,掌灯的太监各自守在灯台前,用身体挡着风。只要有一盏灯熄灭了,就会立刻点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个时辰的书,终于有些乏了。不用开口,身旁伺候的太监察言观色,就会用尖细而轻柔的提醒你保重龙体,适时休息,并且早吩咐人端上放了清肝明目之物的点心上来。太监手捧一碗血燕,恭恭敬敬地说:“大家,用些点心吧。”黄巢眼皮也不抬,从鼻孔里发出“唔”的一声。那太监面露喜色,将燕窝小心翼翼地放上龙案,但也许是站了一天的缘故,身体有些麻木,手一颤,燕窝洒出来了一点,落到旁边的奏章上。那太监吓的六神无主,眼看龙头微顾,用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视过来,急忙嗵的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连呼:“大家饶命!”
“谁要你的命了?”黄巢面露嫌恶,目光落在那道被洒落的燕窝打湿的奏章上,说是奏章,其实就是一封书信。虽然登基称帝已有两年,黄巢还是不习惯动不动就颁布圣旨诏谕,与亲近的臣子还是用书信往来。眼前这封信上只有臣惶恐三个字,“臣惶恐?”黄巢沉吟着,看向那太监,“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葛从周在惶恐什么?”
“前……前线战事不利……李存孝大闹长安,惊了圣驾,”那太监战战兢兢地说:“他自然该惶恐了。”
“前线战事不利么?”黄巢的声音变的严厉了。
“奴……奴才失言。”那太监说着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狗奴才,”黄巢骂了一声,忽然笑了起来,“发明太监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翻遍史书,宦官专权的不在少数,远的有赵高,近的有马元贽、田令孜,净了身野心却是一点也没净掉,你说留着你们这些没根的东西做什么?”
“大……大家说笑了,”那太监惊的汗如雨下,但看着皇帝在笑,却也只能附和着苦笑几声,“哪朝哪代能少的了太监呢?大家说宦官专权,可历朝历代谋朝篡位的臣子也比比皆是,大家难道要把满朝文武都杀了么?”
“大胆!”黄巢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又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又有一声叹息,“你说的很对啊!自古人心难测,忠奸善恶与是不是太监原也没有关系。起来吧。”
那太监站了起来。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黄巢小口嘬着燕窝,一边说道:“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其上,此世之所以有劫君弑主也。朕自登基以来,时常琢磨韩非子这段话,现在愈发觉得在理了。用人不疑这没错,但关键还在于疑人不用这一句。然则何为疑人,何为信人,却又如何分辨?要是一时昏聩,察人不明,用人不当,又该如何?”
“大家天纵英明,哪里会有用人不明的时候?”那太监马上说。
“那朱温怎么说?”黄巢说:“他不也是朕提拔的么?”
“人心善变,”那太监说:“大家用他的时候他是忠的,后来自己又变成奸的了。譬如大家手中这碗燕窝,现在是美味佳肴,但是放上几天却又会变质腐败,再不能吃了。”
“好一张巧嘴,”黄巢放下手里的碗,再次笑了起来,“照你这样说来,人心险恶易变,那是谁也不能信,谁也不能用了。是故明主善用制衡之术,以臣制臣,则高枕无忧矣。你也是臣,你说说看,葛从周朕是信还是不信,他会跟朱温一样变节反叛么?”
“奴才是臣没错,但是是内臣。”看着龙案上写着臣惶恐三字的书信,那太监更加惶恐了,颤声说:“内臣不得干政。”
“真是个人精。”黄巢笑着咒骂了一声,站起身,在大殿里慢慢踱着,过了一阵,再次开口:“朕起于草莽,自乾符二年起兵,八年以来转战南北,起起落落,到如今能够坐拥江山,你知道靠的是什么么?”黄巢面朝殿外,那太监左右看了看,问:“大家是在问奴才么?”眼看黄巢微微颔首,这才说:“大家英明神武,本就是受命于天。”
“受命于天?”黄巢说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空,“朕靠的可不是这个,朕靠的乃是一个“均”字。”
“均?”那太监不解地问。
“是啊,均,就是均平之意。”黄巢继续解释:“所谓均平者,说白了就是均贫富,等贵贱。丈量天下的土地,平摊给每一个人。士、农、工、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就连……”黄巢说到这里,转过身,接着说:“就连皇帝和太监也是一样。”
“奴才不敢……奴才万死不敢和陛下……和陛下相提并论。”皇帝口出惊世骇俗之语,那太监吓的面如土色,跪地不起。
“你嘴上虽说不敢,心里却在笑话朕,是不是?”黄巢说,眼看那太监又要磕头,出声制止,又说:“朕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你却是一个去了势的太监,连常人也有所不如,朕说皇帝和太监亦是平等,你心里一定不以为然吧。朕也知均平二字是永不可能之事,莫说君臣黎庶,就连小孩分果子,也不可能做到均平。权力就跟果子一般,既然要分,就一定会有分配之人,然则一旦有了分配之人,那么分配者与被分配者之间便已然是不均了,这也就是权力的由来。于是假使收天下之粮,分到每人手中,姑且不论种粮之人出力多寡,那分粮之人倘有一丝私心,分给你的多一斛,分给他的少一斛,如此便不能算是均平了,权力亦然。由此可见,均平本身即是不均。”
“陛下英明。”那太监不失时机地称颂着。
“这就是亘古以来最大的难题了,”黄巢接着说:“朕现在与你说均平,那是朕的初心,也是当初那些跟随朕共同起事之人的初心。可到了如今手握权柄,即使朕要均平,他们怕也不能答应了。贫者一跃而成富者,既得利益,自身亦变成了当初想要推翻的那些人。由是朕欲做均平之主而不可得,到如今只能做一个……”黄巢沉默了一阵,那太监偷眼看他,也不敢说话,过了半响,终于从他口里蹦出两个字,“独夫啊!”
独夫二字就足以令人心悸,均平之主四字则更加叫人匪夷所思了。既然有主,又何谈均平?那奴才低着头,竟是哭笑不得。眼看独夫那双大脚再次踱了起来,走过光洁如镜的地面,站到一架绘着天下山河地理图形的屏风前,沉默许久。屏风离着殿门不远,这时一阵寒风吹进来,雪花绕着独夫的身体不停飞舞,洁白的雪花,在殿内灯光的衬托下,变成了橘红色,待到落在地上化作水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了出来:“第……六……天,因何长叹啊?”
第六天?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大事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了?那太监一愕,待到看见一个黑影在屏风上显现出来,不由放声尖叫:“来人啊!抓刺客啊!”
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几乎在同时,殿外的侍卫已经冲了进来,各个神情紧张,目光四处搜索刺客的踪影。黄巢向他们瞪视一眼,沉着脸,冷冷地说:“都滚出去!”
皇帝下了命令,侍卫们立刻退了出去,就连吓的惊慌失措的太监们也都连滚带爬地出去了。这时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黄巢和屏风后头那道黑影。
“牟修楼陀,你终于来了。”这是黄巢的声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