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决战之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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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雪来的好早,前一阵子还是秋雨绵绵,刚到立冬,天上就下起雪来了。一片、两片、三片,雪越下越大,看着孟骑鲸的尸身渐渐被大雪淹没,王羽的求生之念也愈发强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凭着还能活动的一只手奋力向前爬去,爬了不到半里地,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再也挺不住,旋又仰身累倒。只见天空裂开一道口子,泛着蓝色的亮光,雪花就从这亮光里飞出,盘旋飞舞,一片片落在脸上。王羽只觉眼皮愈发沉重,就要昏死过去,但心里又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唤着,“别睡……别睡……不能睡啊。”这声音似乎是他自己的,又仿佛是娘亲的,“娘亲……”干燥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王羽喃喃说了一声,隐约看见娘亲的脸出现在阴晦的天空中,对他笑着。他略微清醒了一些,对着天空还以微笑,喊着:“娘亲,我在这儿啊!”



    恍惚之间,雪地里一个白衣女子向他缓缓走来,似乎就是娘亲,王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只听那女子咦了一声,说了声:“小红,这里有人。”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来自天外。跟着她身后跑来一个红衣女子,两人向自己走来。只见两道身影慢慢靠近,却变得更加模糊了……



    似乎昏迷了很久,有意识的时候,王羽只觉身处一片朦胧之中,身下软绵绵的,摇摆不定,像在水里漂浮着。耳朵里像是进水了一般,不时传来咕咕咕咕的怪声,好不难受。这样半睡半醒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忽然有一天,那咕咕咕的怪声之中,竟然夹杂着丝竹之声,王羽凝神听去,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听了之后舒畅了许多,终于缓缓睁眼,只见自己已身处室内,至于是怎么来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这居室的布置很是简陋,除了自己躺着的床榻外,便只有一桌一凳,桌上摆着一盏香炉,冒着青烟。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只大雁向着地面冲去,背景则是着色素淡的群山,雾气氤氲,虽然不着一片云,一丝雨,却又分明能看出雨来。旁边题着两行小诗,只是相距太远,看不清字,只能依稀辨认出落款处写着雪宫两个字。王羽全身麻木,不能起身,向着门外喊道:“有人么?”喊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就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翻了下来,手肘撑地,向门外爬去。刚爬几步,一双穿着青布鞋子的脚就映入眼帘。抬眼看去,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这妇人看着有五十来岁,身材不胖不瘦,眼角满是皱纹,正面带关切地向王羽看来。



    “你怎么起来了,”那妇人说:“你伤的不轻,要好好调养才是,不要轻易起身。”说着将王羽扶了起来,送回床上。王羽问:“我怎么……怎么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那妇人说:“这里是老身家里,是老身的侄女送你来的。”王羽隐约想起昏迷之前的事,说:“是那位小姐救了我?”那妇人颔首说:“是啊,你伤的很重,一条胳膊,两条腿都骨折了,加上好些天没有进食,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幸好老身粗通岐黄之术,将你的手脚接了回来,又喂了你几天的参汤,这才将你救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王羽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妇人,说:“多谢夫人这几天的照料。”说着坐起来行了一礼,一动之下,立刻疼的冷汗直流。那妇人扶他躺下,嘴角带着笑意,说:“道谢就不必了,这些时日的汤药费还请公子早日付清。”王羽没想到竟是这一句,寻思自己身上一枚铜钱也没有,哪出的起什么汤药费,脸上略带窘态,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没有……”那妇人听了,面色沉了下来,说:“怎么,你没钱么?”王羽点点头,说:“我身上确实没带钱。”那妇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又说:“你可以修书一封,让家里人将钱送来。这兵荒马乱的,药材实在是贵,这段时日为了给你治伤,花光了老身半生的积蓄……”话还没说完,王羽已经叫了起来:“半生的积蓄?这……这我怎么付的起?实话跟你说,我没有家人,实在没钱给你。”那妇人脸色愈发难看了,哼了一声,大声说:“你想赖账不成?”王羽听她语气不善,心里略微有气,咕哝着说:“又不是我请你救我的,再说了,你喂汤药的时候我可一点也不知情。”



    “什么?”那妇人腾地站了起来,“老身好心救你性命,你不思报答救命之恩也就算了,竟连汤药费也不肯给?真是岂有此理,好,老身既然能救你,也能毁了你……”话音未落,双手已经按在王羽两条腿上,王羽吃了一惊,颤声问:“你……你要做什么?”那妇人冷冷地说:“做什么?老身接好了你一条胳膊两条腿,你既然不肯付钱,只好再把它们折断了,那些汤药……嗯……那些汤药就当是喂狗了。”说着双手用力。王羽看她两只手指节粗大,显得十分有力,显然是个练家子,自己这会儿哪有还手之力,情急之下,急忙叫了起来:“慢着,慢着,我……我有钱……”那妇人一脸狐疑,说:“你真有钱?”王羽连连点头,说:“我身上的确没钱,但你可以找我的朋友要。这样吧,你派个人去鸦军的营地里,找一个叫李存孝的人,就说是王羽问他要钱,多少他都会给的。”



    “你认识李存孝?”那妇人讶异地说:“那个十八骑大闹长安的李存孝?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救过他的命。”王羽回答。



    “怎不早说?”那妇人把手松开了,一下变的笑容满面,“公子饿了吧,老身这就给你去做饭,把这当成自己家,想吃什么只管说。”



    “给我一碗清粥就好了。”王羽说。



    那妇人点头答应了,出了门,没多久就盛了一碗粥过来。王羽吃过之后,觉的身上有了些力气,说:“我想出去走走。”那妇人急忙去拿了一根木棍充当拐杖,笑呵呵地递给他,说:“公子将就用着吧。”王羽没想到转眼功夫这妇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心里有些忐忑,问:“这个多少钱?”



    “看公子说的,”那妇人叫了起来,“不要钱的,公子只管放心用。”王羽这才接过拐杖,慢慢坐起来,下了地,那妇人便在一旁搀扶。王羽没走几步,又觉两腿麻木,抽筋了一般,只得停住了。目光在不经意间看向墙上那幅画。那妇人还以为他对画起了兴趣,说:“这是家师画的,公子懂丹青么?”王羽摇摇头,又说:“画的很好。”那妇人笑了一声,说:“这画是不卖的,公子要是喜欢,老身房里还有几幅佳作,除了那幅吴道子的真迹之外,其他的倒也不贵。”王羽急忙摇头说:“不买不买。”推开她往外走去。



    妇人的家建在山腰上,周围遍地栽着毛竹,十分清幽。王羽走出屋子,这时雪已经停了,只是冷风嗖嗖,寒气侵骨,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拄着拐杖几步一停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几声箫声,初时几不可闻,渐渐的又高亢起来,曲调如泣如诉,吹箫之人似乎有什么伤心之事。这箫声是从道旁的竹林中传出的,王羽循着箫声往里头走去,走了没多久,只见竹林尽头有一座亭子,里面立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手拿一支碧绿色的洞箫吹着。王羽走近了,见她施着梅花妆,画着远山眉,肤如凝脂,一眼望去,真如画中出来的人物。王羽几乎看的痴了,心想:“萧铃姐姐虽然也很美,但跟这位姑娘比起来,却又逊色不少了。”那女子全神贯注地吹着箫,却没发现王羽在不远处窥看。



    一曲已毕,那女子放下洞箫,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一个身穿红衣的丫鬟端着果盘走进亭中,一边说:“小姐,你别叹气了,咱们做女人的,迟早不都是要嫁人的么?”那女子微微颔首,说:“我知道,只是夫家远在江南,我还是舍不得爹娘。”那丫鬟说:“听说小姐未来的郎君,可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呢。”那女子脸泛霞红,啐了一口,说:“还说呢,说不定是个糟老头子呢。”那丫鬟笑着说:“小姐,你又说玩笑话了。姑爷人称潇湘公子,想来必是一方的风流人物,怎么……怎么会是个糟老头子呢?”



    “小红,你不知道,”那女子眉头微蹙,说道:“这潇湘公子的名号,二十年前就有了。”



    “真有这事?”小红叫了起来:“那他少说也有四十来岁了……”那女子苦笑一声,说:“年纪大些倒也不怕。只是听说这人整天板着脸,很是严肃,无趣的紧。”小红说:“那说明咱们姑爷成熟稳重,这还不好么?你看大小姐的姑爷,倒是风流倜傥,却整天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害的大小姐整天以泪洗面。”那女子皱起了眉头,呵斥说:“小红,你越来越不成话了,这些胡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小红说:“半年前奶娘回乡省亲,是她跟老太太说起的。”那女子点点头,说:“罢了,这些疯话,以后可不能再说了。”小红应了一声:“是。”



    两人在亭中小坐了一会儿,就出了亭子,往山道上走去。王羽躲进身旁的竹林,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那天救我的人了。”在林中逗留了一早上,到了用饭时间,这才回去。那妇人迎了出来,脸上装作一副焦急的样子,说:“公子去哪了,让老身一顿好找,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王羽只是点头,说:“嬷嬷,竹林里吹箫的那位姑娘,就是你侄女么?”那妇人嗯了一声。王羽又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无礼的后生,姑娘家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打听的么?”



    “我花钱来买,成不成?”王羽笑着说。



    “这个也能卖钱?”那妇人叫了起来,脸上颇见喜色,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说:“不成不成,这个多少钱也不能告诉你。”王羽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市侩,竟然还有些原则,略感失望。沉吟一会儿,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救了我的命,我总要跟他道声谢吧。”那妇人说:“就住在老身在山顶上盖的竹屋里,道谢就不用了,我这侄女不喜欢见外人。”王羽听了这话,有些怅然若失,又说:“她时常来竹林里吹箫么?”那妇人回答:“也不是时常,八九天才来一次,有时隔半个月。这山上本来住着一位伐竹翁,我侄女的箫艺便是跟他学的。年初的时候老翁去世,她就到林中吹箫,以此来缅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王羽脸上一红,说:“没……没什么,只是觉得箫声动听,这才多问了几句。”



    王羽伤势未愈,就这样在妇人家里住了下来。也不知为什么,他对那位白衣女子起了浓厚的兴趣,几天里不时向妇人打听她的名字。那妇人开始还守口如瓶,但王羽软磨硬泡,而且把买名字的价钱越加越高,那妇人爱财如命,终于抵挡不住,把那女子的姓名、年岁、来历、喜好一股脑都说了。王羽得知那女子名叫沈瑜,是朔州前任刺史沈南风的二女儿。因为对家里给她定下的婚事不满,就离家出走,投奔同州的姑妈。在山上已经住了一年有余。王羽本想去山顶上的竹屋向她致谢,但几次走到门口,又想起那妇人说过她不喜见外人的话,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敲门。



    这天王羽正躺在床上养伤,突然之间,那妇人兴冲冲地走进来,笑着说:“公子真是信人,你的钱老身已经拿到手了。”王羽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妇人竟然真去向李存孝要帐去了,而且李存孝竟真的给了,问:“你真去找李存孝了?”那妇人摇摇头说:“李存孝倒没见到,倒是碰上一个叫史敬思的,听说你在老身这里养伤,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



    “你一说他就信了?”王羽讶异地问。



    “那不能够,他又不是傻子,”那妇人笑了笑,说:“老身可是带着信物去的,我把你换洗下来的衣服给他看了,他才信的。他还说本来想上山来看望你,只是军务繁忙,无暇分身,嘱托老身好生看顾。”顿了一顿,又问:“这个史敬思与你是什么关系,莫非是你父亲?”



    “不是,”王羽摇摇头。这时,耳朵里突然传来一声箫声,心里一阵莫名的喜悦,立刻拄着拐杖去了竹林。他藏在一簇竹子后面,只见沈瑜与那丫鬟小红果然在凉亭里,沈瑜吹着箫,曲调较之上次,似乎更加忧伤了一些。王羽虽然不通音律,但听着箫声,心境竟也随着曲调起伏,只觉这箫声比之萧铃的胡笳更加动人心魄。沈瑜吹完一曲,收了箫,喃喃说着:“老翁,你在天上还好么?这世上只有你待我最好,爹爹……爹爹他原先也对我很好,可他这些年变得愈发古怪了,为了我嫁人的事,他与娘亲大吵了一架,对我也愈发冷淡了。老翁,你教我吹箫,第一首就是这曲《欸乃》,我现在吹给你听,你听到了么?”说着又叹了口气。



    “小姐,你近来怎么老是唉声叹气的?”小红关切地说:“女儿家老是唉声叹气的,总是不好。你要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吧。”沈瑜苦笑一声,说:“我的心事,你又哪里能懂?”小红说:“我是小姐肚里的蛔虫,怎么会不懂?”沈瑜啐了一口,说:“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又何必要我吐露心事呢?”正说话的时候,忽听竹林里发出声响,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人?”



    原来王羽躲在竹林里偷看,正看的入神的时候,脚上忽然被虫子咬了一口,痛的叫了一声。既然被发现了,只得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看见他都吃了一惊。小红呵斥说:“你是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偷窥?”王羽脸上一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叫王羽,多谢……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小红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小姐,他是那天咱们在雪地里救的那人呢。”沈瑜微微颔首,对着王羽说:“公子言重了,那天我看你伤的很重,现在好了么?”王羽见她看过来,心里莫名的紧张,更不敢抬头看她,说:“好……好了……多……多谢小姐。”



    “你是个结巴么?”小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不是。”王羽脸上更红了。小红笑道:“两个字都说不好,还说不是结巴。”一旁的沈瑜白了她一眼,说:“小红,不得无礼。”向王羽行了一礼,说:“公子不要见怪,我这丫头平时让我宠惯了,说话总是这样。”王羽忙说:“不会不会,小……小红姐姐很有趣。”沈瑜微微一笑,说:“这丫头疯疯癫癫的,只是公子大度,才不跟她计较。适才公子为什么躲在竹林里,倒吓了我一跳。”王羽见她和颜悦色地相问,心里稍定,说:“只是觉得箫声动听,不忍打扰。如有冒犯,还望小姐不要见怪。”王羽平日粗话连篇,这时突然变的彬彬有礼起来,竟连自己也觉得奇怪。



    “公子懂音律么?”沈瑜问。王羽哪懂什么音律,略感羞赧,说:“不……不懂,只是觉得好听。”



    沈瑜唔了一声,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公子请自便。”王羽一怔,说:“还早啊……”只见两人走出亭外,往山道上走去,怔怔地看着沈瑜背影,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跟着魔了似的。”



    这天以后,沈瑜来山上的次数渐渐少了。王羽却隔上一两天就去竹林里等候,要是见她来了,就藏身林中偷偷窥看。要是等不到,就感到胸中烦躁,连吃饭也变得食不甘味了。匆匆过了一月有余,王羽伤势痊愈,但因为这个缘故,一时竟舍不得离开。这一次沈瑜已经有十来天没出现了,王羽终于忍不住,就向那妇人打听,那妇人只是推说不知道,目光饶有意味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王羽不死心,又问:“嬷嬷真的不知道么,还是故意瞒我?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山上找她。”那妇人沉吟一会儿,说:“不用去了,家兄派人上山将她接走了……”王羽忙问:“接她走?要做什么?”那妇人说:“婚期到了,还能做什么?”王羽听了这话,只觉心里闷闷的,分外难受,说:“多谢……多谢嬷嬷告知。”那妇人看他神色郁郁,微微一笑,说:“小小年纪,看不出来倒是个情种。”王羽一张脸胀的通红,说:“你……你说什么?”那妇人哼了一声,说:“还装什么?老身早就看出来了。”顿了一顿,又说:“这种事要讲缘分,缘分缘分,缘够了,还须得有份。要是有缘无份,还是忘了吧。”王羽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看来嬷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那妇人脸上一红,转过头去,嗔道:“不要胡言乱语。”



    这天王羽终于向妇人告辞,那妇人见他要走,也不挽留,只是说:“既然如此,公子善自珍重。”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分别之际,语气竟然有些不舍。王羽下了山,沿着林间小道踽踽走着,黄昏时分,眼前出现一座城池,抬头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将半座城都映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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