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心的水要深上许多,已经漫过前胸。王羽见河水要将李存孝淹没,就用双手将他托起,李存孝虽然瘦小,但毕竟是个成人,颇有些分量。何况双手平举,极耗体力,王羽不一会儿就感到手臂发麻,酸痛起来,以大毅力才忍耐住,极是难熬,勉强走了几步,小腿深陷在淤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不由心想:“难道今天我们两个都要困死在这河里?”远远望见对岸,又觉的尚有一丝希望,用尽力气将腿从淤泥里拔出,又将李存孝扛在肩上,继续前行。这样又走了一会儿,河水却愈发深了,直要漫过口鼻,只得将李存孝举过头顶。口中骂道:“他妈的,李存孝,你今天是欠了小爷一条命了!”
“少废话!”头顶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王羽抬头看去,只见李存孝脸色惨白,眼皮浮肿,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嘴巴却还在一张一合,发出含糊的喝骂。王羽脸上一喜,说:“存孝哥,你还没死啊!”李存孝面颊鼓动着,像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咀嚼,“多少人还等着我杀,我要是死了,阎王爷不是做了蚀本买卖么……咳咳……咳咳……”咳嗽了几声,又昏死过去。
王羽强打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耗了一个时辰,终于上了北岸。只见不远处有一座道观,当即背着李存孝来到观前,叩了几下门,不见回应,便踹破大门,进到观里。里头空无一人,蛛网密结,似乎废置已久了。走到大殿前,推门进去,一看之下不由吓了一跳,这大殿中间的横梁上挂着十余条白绫,每一条白绫上都挂着一具死尸。尸首身穿道袍,想必是观中的道士,这时早化成白骨了。风一吹,十几具骷髅咯吱咯吱地摆动,十分骇人。王羽拜了一拜,说:“各……各位道长,我们两个被敌人追杀,误入观中,冲撞了各位,有怪莫怪啊。”
王羽走进大殿,慢慢放下李存孝,扶着他靠在墙上。然后点燃了蜡烛,只见大殿里供奉着三清神像,也已经残破不堪。元始天尊不见了半个头,灵宝天尊断了一只手,太上老君倒还完好,只是涂料有些剥落了。三清像前摆着一副神龛,神龛下方的供桌上铺着一张纸,四角都用镇纸压了,上面写了四行字。王羽读道:“呜呼!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今为刍狗,求仁得仁。”原来竟是众道士的绝笔。掸去案上灰尘,又看到一封书信,拆开一看,原来是这道观的观主玉真道士写的绝笔信,大意是说连年战乱,观产毁于硝烟,观中群道生活困顿不堪,无以为继,一日将余粮拿出来饱餐一顿之后,一并自缢而死。王羽看了书信,唏嘘不已。稍作休息,王羽拿着瓦钵去外面接了雨水,撑开李存孝的嘴,喂他喝了,然后去柴房搬了些柴火,升了起来,烘干身上的湿衣。
这天夜里,王羽就在大殿中和衣而眠,他在战场上见惯了尸体,与这些道士的遗体共处一室自然是丝毫不惧。到了后半夜,耳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似乎又大了起来,跟着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本要捂住耳朵继续休息,不料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声音骂道:“他奶奶的,玉真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也不出来迎接他师傅师叔!”另一个声音说:“夜深了,大概是睡熟了吧。”王羽听了这两人对话,不由吃一惊,心里叫道:“是他们!”
这两人竟是庞师古和孟绝海。
王羽急忙抱起李存孝,摸黑跳到神坛上,藏到神像后面。不一会儿,庞、孟两人推门进来,接着殿内火光燃起,骇异、惊讶的叫声不绝传来,想必是两人看见了群道的尸首。只听庞师古叫了起来:“他……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操他祖宗,”孟绝海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这整座道观的道士,怎么都寻了短见,像……像腊肉般挂着?咦……这是……师哥,你来看,这里有封信。”隔了半响,庞师的声音响起:“原来如此,这些龟儿子吃不上饭,便自寻短见了,真是窝囊。”叹了口气,说:“等到明日雨停,咱们得寻个好地方将这些龟儿子埋了。”
“好。”孟绝海的声音应着,静了一会儿,只听孟绝海的声音又说:“师哥,这次咱们大难不死,真多亏了祖师爷保佑。”庞师古说:“是啊,咱们跪下磕几个头。”只听咚咚几声,王羽探出脑袋,只见两人跪在三清神像前,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磕头。
两人拜了一会儿,孟绝海站了起来,说:“这次咱们脱离险境,既多亏了祖师爷保佑,也多亏那猎户……”
“多亏他什么?”庞师古也扶着腿站起来,哼了一声说:“多亏他挖了那个陷阱?我把他也丢进去,让他也尝尝那粪便的滋味。”
王羽心想:“原来这两人是被猎户救了。”又听孟绝海说:“那个朱温不是个好东西,师哥,你干么要拦着我杀他,还要巴结他?”庞师古向他看了一眼,说:“你懂什么?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道里你不懂么?师哥这也是押个宝在他身上,你想啊,这会儿各镇节度使齐聚河中,黄巢的江山眼看着朝不保夕,咱们不得找个下家么?朱温这厮好歹也是一镇节度使,又有摩尼教在背后支持,说不定以后逐鹿中原,就有他一杯羹。”孟绝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着说:“师哥,你想的可真周到。”两人一番对话,王羽在神像后面却是越听越怒,心想:“庞师古这个贼道士,当年背叛爹爹,投靠黄巢,多半也是在押宝了。这个墙头草!”
两人拣了蒲团坐了,沉默一会儿,孟绝海又说:“师哥,等我养好了伤,你可得跟我一块去找李存孝,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庞师古嘿了一声,说:“这个自然,此事关乎咱们无极观的脸面。”孟绝海哼了一声,说:“葛从周这狗娘养的,见老子吃了败仗,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这仗打的乱七八糟,等回了长安,我定要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咱们不必多此一举了,”庞师古脸上挂着冷笑,“听说前几日李存孝大闹长安,火烧永丰仓,更且冒犯天颜。葛从周这个行军总管,恐怕是干到头了。”
“什么?”孟绝海叫了起来,“有这会儿事,师哥从哪听到的消息?”庞师古说:“这消息封锁的很紧,只有军中要员才知道。这是昨天在同州吃酒的时候,右军使孟楷悄悄跟我说的。不然你想,朝廷为何悬赏黄金千两要李存孝的人头,他干老子李克用的人头也不值这个价啊!”孟绝海脸上一寒,说:“如此说来,眼下李存孝还在我大齐境内了。”庞师古说:“可能就在附近也说不准呢。”孟绝海笑了起来,“最好就在这道观里,咱们师兄弟一齐会一会他,这厮虽然本领高强,但咱们师兄弟联手,阴炁阳炁双炁合璧,量他也不是对手。”顿了一顿,又说:“这个功劳可不能让别人抢了,明天一早,咱们就把这附近州县都搜索一遍,捉住李存孝,功劳咱们师兄弟平分。”庞师古颔首说:“只是那厮武艺高强,你我皆非敌手,你是不知道,连师父他老人家也奈何他不得。要是真见到了,不可跟他正面搏斗,还得动动脑筋才是。”
“师哥思虑周全,”孟绝海连连点头,“要是见到他,就偷偷在他饭菜里下毒……总之得不择手段!等擒住了他,先关他个十年八年,等我练成阴阳炁,再跟他单打独斗。”
王羽在神像后面听了,暗暗发笑,“存孝哥这会儿已经中毒了,这两个蠢货却不知道。”又想:“怎样能设法制住这两个人,我好逼问娘亲的下落。”正在脑中冥思苦想,没想到李存孝这时突然醒了过来,听了孟、庞二人对话,大骂:“放你妈的屁!”他中了毒,身体虚弱,发出的声音很轻,却还是让庞孟二人听到了,孟绝海立刻叫了起来:“谁?师哥,是不是有人在骂娘?”庞师古皱起了眉头,脸上惊疑不定,说:“好像骂的是放你妈的屁,快快,将这大殿搜一遍,一定有人藏在这里。”
眼看两人站了起来,目光四处搜寻,王羽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捡起一块石子放进嘴里,大声说:“你们可是在找我?”
他含着石子说话,声音就变的沧桑厚实,像个老人。庞、孟两人听到声音,大吃一惊,庞师古喝了一声:“何方高人?”孟绝海摆动着脑袋,左看右看,说:“是谁在装神弄鬼?”
“你们两个龟孙,”王羽粗着嗓子说,“连你们祖师我也认不出来?”
“你……什么祖师……”庞师古脸上诧异,“你在什么地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羽冷冷地说:“你们滚的远些,长的如此丑陋,没的污了你祖师爷爷的法眼!”
“你……你……你可是元始天尊爷爷?”庞师古的目光像神像看来,脸上更加愕然了。王羽啐了一口,说:“瞎了你的狗眼,老君我今日显圣,你二人何等的福分,如何还认错了人?”一旁的孟绝海叫道:“是……是太上道祖显灵……”接着咚咚两声,二人已经拜服于地,齐声高呼:“弟子庞师古、孟绝海拜见太清道德天尊,道祖法驾降临,可是要点化我兄弟二人?”王羽看两人的模样,心里好笑,强忍着没笑出声,连着哼了两声,学着说书先生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你二人根骨奇差,又兼胡作非为,不持道法,不守清规戒律,难道今生还想修成真身么?”庞师古咚咚磕了两个头,说:“弟……弟子如何不守清规戒律,还望道祖明示?”
“是啊,”孟绝海一脸委屈,“我师兄弟二人每日都要诵读道德经三遍,不敢有一日懈怠,如何不持道法了?”王羽沉声说:“你二人不在道观中修心炼身,供奉神祗,却跑到黄巢手下做些杀人放火,烧杀抢掠的勾当,所犯恶行罄竹难书,还需我一一点破么?”孟绝海叫道:“冤枉啊,这些……这些不都是老君您老人家教的么?”王羽奇道:“我教的?”孟绝海说:“是也,老君所著经典道德经中云,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岂非是说要修道者舍弃世俗的仁义,放任本性,如此方能得证大道。又云善之与恶,相去若何?而万物负阴而抱阳,足见善恶本为一体。世上有好人,必有坏人,此乃天道,修道者岂能执著?”
“你……你是这么理解的?”王羽怔住了,他没读过道德经,也不知道孟绝海所言是不是在理,一时无法反驳。孟绝海说完,庞师古又接着说:“老君又说道常无为而不为,今老君问责于我兄弟二人,岂非是有为了?”王羽已经哑口无言了,沉吟半响才说:“如此说来,你兄弟二人是依照道义行事了?”两人齐声说:“正是!”孟绝海说:“老君,我师兄弟这般修炼下去,何时可以得道成仙啊?”王羽哼了一声,说:“以你二人这等根骨,还妄图成仙?”
“真……真的没法子?”庞师古说,脸上满是沮丧之意。孟绝海更是连连叹气,嚎啕大哭起来。王羽强忍着笑意,憋的肚子都痛了,冷冷地说:“绝无可能。”
听了这话,两人已经抱头痛哭起来。哭了半天,庞师叹了口气,说:“既不能成仙,乞赐仙丹两颗,令我们兄弟能够长生不老,得享永年。”这话正中王羽下怀,说:“哦,你们两个还想长生不老?”庞师古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大声说:“望老君成全!”王羽假意叹了口气,说:“仙丹没有,圣水倒还有些。只是不能长生不老,只可延寿五百年。”
“五百年?孟绝海叫了起来:“真的?”庞师古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那也极好了!真的能延寿五百年么?”王羽说:“那还有假?”
“望老君赐圣水,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两人磕头如捣蒜。
“好,”王羽没想到这两人作恶多端,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恶汉,没想到竟这样好骗,愣了半响才说:“今日也算有缘,这圣水就赐一些给你们兄弟吧。只是这圣水得当场炼制,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这炼法断不能让汝等凡人看了去。你们速速退出殿外,不可偷看。如若心怀不良,他日降下雷殛,令汝等灰飞烟灭!”两人大喜,急忙退出殿外。这时外面正下暴雨,两人淋得如落汤鸡一般,可是心里欢喜不尽,不由咧着嘴笑了起来。
王羽等他们关好门,就去神案上取了香炉,将香灰倒了。看了一眼李存孝,歉然说:“存孝哥,对不住了。”抓起他一条手臂,用刀割破他手指,鲜血一滴滴掉入炉中。原来王羽心想李存孝既然中了毒,那血液之中也必然含有毒素,要是哄庞、孟二人将这血喝了,多半能制服他们。没过多久,鲜血已经滴了半炉子,王羽看这血黑的发紫,定是有剧毒无疑,又想:“要都是血,这两人一定会起疑。”于是又解下裤子,撒了半炉子尿,再抓了一把香灰撒进去,用手指搅拌一会儿,只见炉里黑、黄、红,混成了一团,一闻之下,差点吐了出来。
“滚进来吧!”王羽将香炉放回神案,重新藏到神像后面,喝了一声。不多时,两人就兴冲冲地开门进来。王羽说:“圣水在桌上摆着,汝等自取吧!”庞师古拿起香炉,面露喜色,闻了闻,只觉中人欲呕,掩住鼻子说:“老君,这圣水如何有一股馊味?”王羽冷哼一声,说:“俗话说良药苦口,这一杯水延寿五百年,有些馊味又怎么了?”庞师古点点头,说:“老君所言甚是,那么这些红色的又是什么?”王羽大声说:“此乃本座精血所炼!”
“老君为了帮我兄弟二人,自甘毁伤圣体,弟子……弟子……实在感激涕零!”两人再次跪倒在地,庞师古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捧着香炉的手微微颤抖。孟绝海热泪盈眶,连声说:“多谢老君,多谢……”说了两句,已是泣不成声。只听咕咕声响,庞师古拿起香炉,捏着鼻子喝了一大口,面色难看之极。孟绝海在旁边看得眼热,急忙说:“你省点喝,给我留点啊!”庞师古意犹未尽,又喝了一口,这才递给孟绝海,孟绝海见圣水已经去了三分之二,哭道:“他妈的,你……你少说多喝了我一百年……呜呜呜……”拿起香炉,一饮而尽,恨不得将舌头伸进去舔干净。等两人喝完,王羽问:“好喝吗?”
“口感倒不怎样,”孟绝海嘴里发出咂咂之声,似乎在回味,“不过……不过喝完之后神清气爽,浑身都有力气,我这内伤也好了一大半了!”庞师古也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想必这圣水除了延年益寿之外,兼俱提升修为的奇效……咦……怎么有些头晕……”突然之间,身体像发了癫痫似的不停抽搐。孟绝海也是两眼发白,嘴里喃喃有声:“是啊,天旋地转的,好似在坐船一般……”王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捧腹说:“这等神奇的圣水,有些……有些负作用也是正常的。”
“原来如此!”庞师谷点着头,只觉身体越来越沉,一股巨大的空虚涌上来,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被放空了似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转头一看,只见师弟孟绝海早已趴在地上,犹似一条死狗。叫道:“不对……不对……这……这是中毒的迹象,这圣水里有毒……”
“什么圣水,那是你爷爷我的尿。”王羽哈哈大笑,从神像后跳了出来。两人看见王羽,情知是上当了,又惊又怒,孟绝海吐出一口血,叫道:“尿……尿里有毒!”晕死过去,庞师古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也人事不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