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吧。”楼雪阳对王羽说。
王羽跟着他走进偏殿,却见赵夫人还留在里面,未曾离开。她手里捧着那本《二宗经论释》,在灯前静静读着,听到有人进来,这才转过头,先望了楼雪阳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王羽,微笑着说:“这是你新收的弟子么?”
“是。”楼雪阳应了一句。
“真像小满啊。”赵夫人说:“我记得从前他也是这样黑黑瘦瘦的,却跟你们两夫妻一点也不像。”
“是。”楼雪阳点着头。
“二十年了,”赵夫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见过么?”
“是,”楼雪阳沉吟着,“自从那年师傅仙去,我和内子大吵了一架,她就带着小满走了,再也没回来。”
“雨儿的性子就是这样,这世上除了先夫之外,最了解她的人怕就是我了。”赵夫人怔怔出神,似乎在回想往事,“可你这个做丈夫的确一点也不懂她,石经雨,石经雨,其实她一点也经不起风雨。”
“是我对不住她。”楼雪阳低着头说,他满脸怅然,与刚才在大殿里从容果断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了。
“谁也没对不起谁。”赵夫人用宽慰的语气说,“只是两个性情不合的人走到了一起,难免琴瑟不调。”
“师娘!”楼雪阳涩声喊道。
“师娘,师娘,”赵夫人喃喃地说:“阿奕,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师娘了。你师傅从前常说,这个阿奕啊,眼里没有师傅,只有师娘,其实以你师傅的睿智,怎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始终不说破罢了。他心胸是这样开阔,从不觉得这是什么过错,我……我也是一样的。”赵夫人看着楼雪阳,清亮的眼睛此时竟然有些迷离,“其实……其实你对我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明白。”
“师娘,别再说了。”楼雪阳长叹一口气,嘶声说道:“我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以前的阿奕没有,后来的楼雪阳同样没有。”
“你当然没有,”赵夫人柔声说:“你敬我爱我,从来都是发自肺腑,又有什么错了?我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其他的没有,面皮倒是比年轻时厚的多了。你大大方方地说了,我痛痛快快地听着,又有什么不好?”
楼雪阳没有说话,他缓缓走了进去,在赵夫人对面坐了,他低着头,刻意回避着赵夫人的目光,两人都是默不作声。
一旁的王羽看着两人,既插不上话,又不敢离开,不由觉得有些窘迫,心里却在想:“老猪狗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师娘,你从来都是这样善良,”沉默半响,楼雪阳再度开口了,“所以当年你明知道是谢曜害了师傅,却一点都不跟旁人提起,是这样么?”
“我又不是圣人,”赵夫人轻轻哈了一声,接着说:“那天夜里,我在灵堂守灵,谢曜似乎喝醉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把什么都说了。灵堂里太暗了,他没看见我,我也只听到他的声音,我冲上去,要看清他的脸,混乱中他就打了我一掌,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赵夫人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早年间我也恨透了他,可是人被困在异国他乡,再恨又有什么办法。后来慢慢的,一切就都淡下来了,二十年,七千两百多天,什么不能被时间消灭。倒是你,过了这么多年,身上的戾气反倒比从前更重了。”
“师娘教训的是。”六十多岁的楼雪阳此时竟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说。
“别这样生分。”赵夫人说:“我们也有过无话不说的日子,那是法难之后,我和你师傅走散了,是你护着我一路逃到了陇州。路上我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要死了,你就不停地跟我说话,从你小时候说到长大成人,从江湖轶事说到乡野趣闻,那时我才知道,你竟是这样的能说会道。”
“师……轻雪……”楼雪阳抬起头,欲言又止。
赵夫人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有什么打算,”楼雪阳转移了话题,“是回碎叶还是留在中土,如果你要回碎叶,我就派人一路护送你回去。如果要留在中土,我们……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你还是我的师娘。”
“再也不是了,”赵夫人叹了口气,“我已经改嫁了。”
“是。”楼雪阳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再次低下头。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景长老走了进来,对楼雪阳说:“教主,咱们该动身了。”
“好。”楼雪阳点头说,他站起身,最后看了赵夫人一眼,等他转过头,神情已经变的严峻。
“走吧。”楼雪阳说,语气竟是十分坚定。
走出山门,一顶白呢大轿已在外头候着。楼雪阳将轿子让给赵夫人,自己则徒步下山。楼雪阳走在最前,景长老和司徒旻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羽则走在最后。
“教主,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走了一会儿,景长老突然开口了。
“但说无妨。”楼雪阳说,脚下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
“刚才在殿里不便开口,”景长老说:“教主这次提拔的几人中,属下大多都没有异议,唯独这个林祁……他似乎还稚嫩了一些,也没为我教立下什么大功,汴州分坛在十五个分坛之中论实力只稍逊于鄜州分坛,坛主的位置事关重大,让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来坐,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而且这个林祁又是瞧阳分坛的人,只怕是坐了这个位置,也很难服众啊。”
“没办法啊,”楼雪阳轻轻叹了口气,“谁让这个林祁是朱温的本家呢。”
“朱温?就是教主先前传召的那个丑汉?”景长老更加纳罕了,“属下有句话早就想说了,教中不乏精干忠诚之人,教主为何单单对这个朱温这样看重?”
楼雪阳唔了一声,却不回答,半响才沉吟着说:“天地如棋局,善弈者谋之。这个朱温,虽然不是下棋之人,却是一颗很好的棋子,你慢慢就明白了。”
“教主慧眼如炬,属下本不该置喙,只不过属下实在看不出这个朱温有什么过人之处。”景长老说。
楼雪阳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说:“景昹,你也是教中的老人了,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我教如今的声势一落千丈,大不如前么?”
“自然是因为会昌法难,还有后来的诸多变故,难道还有别的原因?”景长老问。
楼雪阳不答,却转过身,把目光看向了司徒旻,“司徒护法,你说呢?”
“回纥。”司徒旻只回答了两个字。
“唔,这就叫心中有大局了。”楼雪阳点点头,又说:“我教当年声势之隆,直逼佛道两家,其中的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回纥在背后大力扶持。自会昌元年,回纥分裂瓦解之后,才有了后来会昌三年的法难。本来这场法难只是针对释家,之所以波及到我教,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棒打落水狗了。”
“教主……这比喻怕是不太恰当吧。”景长老忙说。
“话说的难听点并不打紧,怎样做事才是关键。”楼雪阳淡淡一笑,又说:“你们两位快些下山吧,本座还想在这山上多走走,怕是过了今天之后,往后的日子就再没这样悠闲了。”
“是。”景长老和司徒旻齐声答应。
两人走后,山道上就只剩下楼雪阳和王羽了。
楼雪阳的脚步更慢了,王羽在他身后跟着,半响才问:“老猪狗,你真要走了么?”
“说了别叫老猪狗了。”楼雪阳说,脸上却没有不快。
“你要去哪?”王羽问。
楼雪阳没有答话,沉默一会儿,说:“阿羽,你认我这个师傅么?”
“自然是认的。”王羽回答。
“好,既然认我这个师傅,那师傅的话你肯不肯听?”楼雪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王羽。
“听吧。”王羽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个老猪狗,不知道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我要你替我去办一件事,”楼雪阳说,“你答应么?”
“什么事,你先说了。”王羽说。
“我要你去投军,”楼雪阳抬起头,望向远方。天已经亮了,天空乌蓝乌蓝的,太阳刚露出半个头,站在山道上眺望,整个朔州城尽收眼底。远处隐约传来号角和马蹄践踏的声音,楼雪阳侧耳听着,似乎在聆听动人的乐曲,脸上竟有些着迷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楼雪阳沉吟着,倏地睁开眼睛,“投军,去投李克用的鸦军。”
“为……为什么?”王羽面带疑惑。
“别问为什么,小阿羽,你是个聪明人。”楼雪阳说:“听我的吩咐去投鸦军,有朝一日,我会再来找你的。”楼雪阳顿了一顿,又说:“我从前收过一名弟子,他叫乐翼,他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你也不会让我失望,是么?”
“是……是吧。”王羽抬起头。
“好,很好。”楼雪阳摸着他的脑袋,面带微笑,半响,突然说:“看你后面,是谁来了?”
王羽啊了一声,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等他再次回过头,楼雪阳已经不见了。
“老猪狗,你这个骗子!”王羽大声叫着。
一群鸟从树林里飞了出来,越飞越高,最终化成几个小点。王羽呆呆地坐在山道上,目视远方,心里竟变得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天是二月廿九,王羽突然想起来,这是自己的诞辰。过了今天,自己就又大了一岁。
“也许,这就是长大的滋味吧。”王羽心想。
“师傅……”王羽看着山脚下牢城营的方向,喃喃地说了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