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从刚才起就沉默不语的楼雪阳开口说,面对殿中几十双质疑的眼睛,他脸上仍是这样泰然自若,他缓缓踱着,一边说:“谢曜,这么多年了,你这颠倒黑白,歪曲是非的本事可是一点都没退步。当年市楼一见,我固然对赵夫人心生仰慕,你又何尝不是一见倾心。你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终究也逃不过身边人的眼睛。得知他是石教主夫人那天,我喝的酩酊大醉,你也同样是烂醉如泥,是不是这样?”谢曜脸上惨然一笑,没等他说话,楼雪阳接着又说,“你说当年陇州只有我一人有资格争夺教主之位,这不假,可你的鄜州分坛离陇州只有八百里,快马加鞭至多两天就能到,势力也是本教十五个分坛中最大的,你难道就没有夺位的机会?要不是贝长老深图远虑,早在十天前就传信虢州、濠州两位分坛主,让他们带领教众在华亭一带拱卫,石教主又在临终前将教主之位传给我,现在的教主姓楼姓谢还得分两说。再者,你说我撺掇赵夫人下毒害死了石教主,更加是荒唐可笑。当时石教主已经身染重病,我楼雪阳要想杀他,自有一千种方法,而且会做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难道竟会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
楼雪阳一字一顿的说完,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虽然谢曜还没作出反应,但这番话已经说的教众脸上的疑虑大消,转而再度将目光看向谢曜。
“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谢曜干笑着,说:“就是因为这个八个字,你就杀了赵夫人是不是?”
“住口!”楼雪阳还没开口,一旁的长老叶晖已经按捺不住,“石教主死后不到两天,赵夫人就在灵堂遇害。但当天楼教主与我一同处理石教主的身后事,我俩一整天都呆在一块,他哪有作案的时间?你要诬陷也得动动脑子。”
“谁不知道你叶晖和他楼雪阳是穿一条裤子的,你作的证哪个会信?”谢曜冷冷地笑着,“说不定你叶晖就是同谋,也未可知?”
“你……你放屁!”叶晖已经气的嗔目切齿。
“反正赵夫人已死,如今已是死无对证,随你们怎么说都成了。”谢曜看着楼雪阳,接着说:“我话已说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你泼完了脏水,就想着挺颈受戮么?哪有这么便宜?”叶晖更加怒不可遏了。
这时,楼雪阳缓缓回过头,轻哼了一声,说:“死无对证,怕也未必吧。”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偏殿走了出来。王羽看到正是先前那个罗纱遮面的妇人,心里略感好奇。只见她款款走向大殿中央,每一步都是从容不迫,而且无比的优雅端庄。
楼雪阳向她微微颔首,她也报以点头示意,跟着就掀去了头上的面纱。与此同时,大殿里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这是一个老年的妇人,虽然众人都心知肚明,但还是忍不住惊叹于她的美貌和娴雅的气质。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但这些皱纹非但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增添着岁月的魅力。她的五官又是那样的精致,仿佛高手匠人精心打磨出来的,眉黛青山、双瞳剪水,加上举手投足间那种优雅从容的气度,使得众人脑中都浮现出四个字——遗世独立。就连王羽也在心里暗自赞叹,“好美啊,难怪老猪狗年轻时会对她一见倾心。”
“你……是你……我明明亲眼看见你下葬,怎么会……”谢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谢护法,你好。”妇人只是淡淡地说,脸上既看不见欣喜,也看不到愠怒。她说了一句,跟着转头看向景昹、叶晖、司徒旻三人。
“夫人!”叶晖叫了出来。
“赵夫人!”景长老同样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妇人正是摩尼教前任石教主的夫人赵轻雪。
“谢曜,”楼雪阳喊了一声,接着说:“你说死无对证,现在我把人证给你请来了。”
“你……你没死……”谢曜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赵夫人,他的脸上除了颓然之外,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欣喜。
看着教众们震惊的脸色,楼雪阳转而对司徒旻说:“司徒护法,你来说吧。”司徒旻点点头,说:“当年赵夫人在灵堂被人用重手法打伤,几天几夜都未曾醒来,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当时教中连遭变故,无人加以详查,竟就将她草率下葬。可谁也没有想到,夫人当时只是假死过去,并未真正亡故。后来她在棺中苏醒,若非遇上一对盗墓贼,咱们怕是要铸成大错了……”
“是了,”景长老唔了一声,“要是寻常人家,亲人亡故之后都得停尸七日,方能盖棺。虽是风俗,然亦是为了避免这过世之人只是假死。然而本教却没有这样的习俗,故而夫人“死”后三天就已经盖棺落葬。”景长老顿了一顿,又看向赵夫人,问:“那么后来呢,这么多年夫人到底去哪了?”
“夫人,可以说么?”司徒旻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夫人。
“说吧。”赵夫人点点头。
得到首肯,司徒旻才接着往下说,“那对“摸金校尉”本来只是为了盗墓,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救了夫人一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当时这两个贼人既怕事情败露,又不敢动手杀人,只得从盗墓贼变做人贩子,将夫人卖给一个西域来的大贾。后来夫人被这大贾掳去西域,这么多年一直被拘禁在碎叶城。要不是这次我从波斯回来,途径碎叶城,巧遇夫人,只怕夫人今生都难回故土了。”
“这些天杀的贼子!”一旁的叶晖已经听的义愤填膺。
“不是,”赵夫人微微摇着头,“无论如何,那两个人毕竟救了我的命。所以要卖了我,也只是生活所迫,并没有大的过错。那位大贾,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他也一直对我很好,司徒护法,你不该伤了他。”
“是,是我的过失。”司徒旻说。
“夫人,当年到底是谁打伤了你,你看清楚了么?”一直默默听着的楼雪阳终于开口了。
赵夫人缓缓地把头转向谢曜,脸上同时露出失望和悲戚的表情,“谢护法,是你打伤了我是不是?当时天很黑,我看不清你的脸,但你的声音我永远不会忘记。”
“是我。”谢曜脸上苦笑着。
“不要紧,我不怪你伤了我。也许是我有什么过失,又或许你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赵夫人淡淡地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可你不该害死了先夫。先夫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我想他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赵夫人把头转向殿内的释迦摩尼佛像,接着说:“佛家说,扫地恐伤蝼蚁命,蝼蚁的性命尚且可贵,何况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谢护法,午夜梦回,你难道不曾惊醒么?”
赵夫人轻轻说着,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一丝怨恨,虽然如此,听在谢曜耳中,句句字字却都像一把利剑,让他面如死灰。谢曜沉默着,半响,终于开口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他怀着的还是我心心念念,却又不可得的人。”谢曜说着,脸上竟然渐渐红了起来,“嘿嘿,”他干笑了一声,“这把年纪了,说这些倒真有些害臊,夫人啊,我总归比从前有勇气的多了,是不是?”
“无耻,无耻,”叶晖一口唾沫吐在谢曜脸上,“狗贼,明明是你毒害了石教主,怎么竟敢贼喊捉贼,血口喷人……”叶晖说着已经挽起了袖子,要一拳打去,楼雪阳伸手拦住,对他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楼雪阳看向谢曜,“事到如今本座只想知道,你是怎样下毒谋害了石教主?当年我夫人日夜在石教主跟前侍奉,她是用毒的行家,怎么竟会发现不了区区的砒霜?这个疑惑在我心头已经十数年,谢护法,你能为我解答么?”
“说来惭愧!”谢曜苦笑着,“一两银子,我只花了一两银子。楼教主,你很聪明,你比石天明聪明多了。你可知石天明石教主日日高坐在那教主的宝座上,被那座上长出的倒刺扎出了严重的痔瘘。我就用了一两银子,买通了教中一个老婆子,让她将石教主如厕用的厕筹换成了砒霜水浸过的……嘿嘿……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谢曜说到这里,苦笑已经变作了近乎癫狂的尖笑。
殿内再次变的鸦雀无声,人人脸上走马灯般地闪过鄙夷、恐惧、愤恨、悲痛,但更多的还是惊骇,谁能想到,一代教主,高高在上,手眼通天的人物,竟然死于这样卑鄙龌龊的计谋之中。这些人中有些人自恃武功高强,有些人自以为足智多谋、可无论心机智谋多么了得,谁又能防的住这样卑劣肮脏的手段。防不胜防啊,众人都在心里想,以后千万不可轻易得罪人,因为哪怕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如蝼蚁一般弱小,若是真下苦心,几十年如一日地想要算计你,你真能防的住么?
真相大白了,楼雪阳看着此时已经如颠如狂的谢曜,皱起了眉头,说了声:“带下去吧。”两个教徒听到示下,上前将谢曜连人带椅地拖走了。楼雪阳又对赵夫人柔声说:“夫人,多谢你了,你也下去歇息吧。”赵夫人轻轻颔首,走回了偏殿。
“搬把椅子来。”沉默一会儿,楼雪阳突然说。
“教……教主……”景长老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你也怕我得痔瘘么?”楼雪阳摇头苦笑。
“不……不是,”景长老吞吞吐吐地说,“快,快去搬椅子。”
两个教徒听命搬了椅子过来,放在大殿中央。
“司徒护法,请坐。”楼雪阳对司徒旻说。
“教主在上,属下不敢坐。”司徒旻作了一揖。
“让你坐你就坐。”楼雪阳说。
司徒旻只好去椅子上坐下,楼雪阳接着说:“司徒护法,你当的起这一坐。本座听说你千里迢迢远赴波斯,钻研我教典籍,尤其是中土已经轶失多年的二宗经,并耗费三年时光写出一本《二宗经论释》,实在是劳苦功高。”
“只是一本荟要而已,属下见解浅陋,不值一哂。”司徒旻说。
“《二宗经》艰深晦涩,尤其又是用波斯文字写成,光是荟要已经是了不起了。”楼雪阳赞许地说,又问:“可带在身上么?”
“带了。”司徒旻点头说,跟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恭恭敬敬地递上。楼雪阳接在手中,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光是荟要就已经这样厚了?广博深奥,广博深奥,实在难以想象。”跟着打开书册,慢慢看了起来。过了半响,又发出赞叹之声,说:“好,好,精深微妙,读来却又朗朗上口,老妪可解,十分利于传播。”接着又翻了几页,脸上愈发欣喜起来,“唔,文采斐然,司徒护法,你就是去考个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教主谬赞。”司徒旻面带谦色。
“哪里是谬赞?”楼雪阳将书合上,微笑着说:“人都说摩尼教中卧虎藏龙,但论起对教义的精研参悟,教中无人及的上你司徒旻,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跟着上前几步,将书递给景长老,说:“命人将这部书抄写个几十份,先下发到各个分坛,凡我摩尼弟子,人人都要读,而且是精读,直到会背诵为止。”沉吟一会儿,又说:“人生快事,莫过于著书立作。孔孟身故千年,《论语》、《孟子》至今传诵。且看秦皇汉武,权柄一时之重,岂有只言片语留待后人乎?”
“教主所言极是。”景长老接过书,附和说。
“司徒护法于我摩尼教,正如玄奘之于释教。”楼雪阳顿了顿,语调一转,又说:“然我教教徒众多,有高见卓识者当不止司徒护法一人,景长老……”
“是。”景长老应了一声。
楼雪阳说:“听说我教有一位李坛主,也是贤达之士,虽然不像司徒护法一样远赴波斯,求取真经,然而对中土摩尼教研究之深,却也无人能出其右,”说着将目光看向殿内的教众,朗声说:“哪一位是李坛主?”
“属下在。”一个青袍汉子站了出来,“属下南阳分坛坛主李胘参见教主。”
“李胘……李胘……”楼雪阳沉吟着,“我记得你,记得当年你就写过一本《摩尼新证》,因为见解颇见浅陋,又有颇多邪见,本座曾严厉批评过你。怎么,时隔十余年,又有佳作了?”
“属下近年写了一本《摩尼源义考》。”李胘回答。
楼雪阳唔了一声,这时,景长老已经凑了上来,低声说:“这本书近年在教中很是流行。”
“难得,难得,”楼雪阳连连点头,又对李胘说:“可有随身携带么?”
“回教主,属下带了一本。”李胘说着,从身上拿出一本书册,却是薄薄的一本,先递给景长老,景长老又传到楼雪阳手中。楼雪阳信手翻着,脸色竟变的渐渐阴沉起来,突然之间就大声喝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行文粗鄙,词不达意不说,竟还有这样多的谬误!”转头瞪着李胘,冷冷地说:“我问你,你在书中写道,本教源于北魏时的弥勒大乘教,杂糅道家、净土宗、波斯摩尼教各教教义,教徒并为结社,尊张角为祖,且又假托佛教之名,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如此罢了!”李胘回答。
“放屁!”楼雪阳破口大骂,“简直是异端邪说,离经叛道。”转头看向景长老,气冲冲地说:“景昹,你是戒律长老,自贝长老死后,你又兼领传教长老之职,竟然任由这种邪说在教众中间流传么?怪不得我教如今人心背离,原来都是因这本邪书之故!”
景长老还没回话,李胘已经挺胸抬头,大声说:“敢问教主,属下哪一句话写错了?”
“通篇尽是不尽不实之言,你还敢问是哪一句写错了。”楼雪阳瞪大了眼睛,“自摩尼创立二宗三际论以来,我教教义本就与佛家有相似之处,如何能说是假托佛教之名?我教自波斯传入回纥,又从回纥传入中土,这都是有据可考的,又如何能说是传自弥勒大乘教?还有你后面所书种种,竟多有黄老之说,不但悖离我教教义,实已入形而上的魔障!这些不是异端邪说又是什么?”
“教主息怒,教主息怒,”眼见楼雪阳已经气的满脸通红,景长老忙说:“李坛主年纪尚轻,这些年我教教众又分散各地活动,难免对教义有所轻疏。”
楼雪阳哼了一声,脸色渐缓,对李胘说:“看在景长老面上,本座今天就原宥了你。只一件,你回去之后,将这本邪书从头到尾改过,改到本座满意为止,知道了么?”
“属下不知从何改起?”李胘大声说。
“好,好,好,”楼雪阳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本座却没想到,我教之中竟然有这样的硬颈之人。十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还是这样,你要学刘禹锡行桃千树之故事,本座却不是种桃道士。你这样不知悔改,本座也不必再给你机会,来人,带下去杀了。”
“教主!请教主收回成命。”景长老已经跪在地上,“李坛主不能杀啊!他为我教立下过大功,前些年官军围剿南阳分坛,是他只身一人殿后,掩护众兄弟撤退。他身中数十刀,险些就死了,好不容易才活转过来。教主今日要杀了他,难道就不怕兄弟们寒心么?这么多年,李坛主从未犯过大错,只是脾气倔了点,教主就这样杀了他,这是不教而诛!”
“本座已经说的口干舌燥,这还叫不教而诛么?”楼雪阳冷冷地说。
“教主!教主!”殿内已经跪倒了一大片。
楼雪阳沉默着,半响,说:“好,既然众位兄弟求情,本座就权且饶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免去李胘南阳分坛坛主之位,以散播邪说之罪重打八十鞭,以观后效。南阳分坛坛主之位由副坛主冯胜暂代。”
“谢教主。”李胘大声说。
沉默一会儿,楼雪阳再次转向释迦摩尼的佛像,接着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立家立国之本,也是我教立教之本。护法司徒旻,你为我教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本座无有不允。”
“属下别无所求,”司徒旻说:“教主只需赐我一间陋室,再在教中挑选几个通晓波斯文字的兄弟,助我完成二宗经原经的译制,属下就心满意足了。”
“仅此而已?”楼雪阳唔了一声,又说:“这还不够。自贝长老过世之后,本教平等王的位置尚且空着。着护法司徒旻升任我教平等王,兼领传教长老一职。”顿了一顿,接着说:“本座这些年虽然不在教中,但教中之事景长老悉已告知。聂朗自不必说,他是贝长老座下佳弟子,屡次为本教立下大功,就升他做十二护法之一。林祁、胡不望两位兄弟,亦是我教年轻一辈的翘楚,唔,就升胡不望为鄜州分坛坛主,林祁为汴州分坛坛主,这样可好?”楼雪阳说着,将目光看向景昹、叶晖两位长老。
“教主英明。”景昹、叶晖齐声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