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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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一诺心事重重地出了医院,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唉,那等着进医院停车场的车,都排到百米开外了,想着昨夜种种,顿生恍如隔世之感。他不禁感慨,幸亏女儿抢救过来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呀。他又不禁想,生命、金钱……杀生、救命……唉,生命到底应不应该用金钱来衡量呢?



    程一诺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迷上羽毛球,而是喜欢游泳,是什么什么冬泳队的骨干,真真是“忆峥嵘岁月,横渡江河只等闲”……是了,事情同水有关。那是盛夏里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程父遛达到江边,准备下水泡一泡,祛祛暑气。有些事,只能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大学生在他眼前溺水,算起来,那一年,他父亲也是56岁的人了(嗯,就因为他父母结婚晚,所以催着他早早地结婚生子),一听到呼救,程父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入江中救人。那次救人,说易也易,溺水者是旱鸭子,在水边玩水,滑入了水中,其实离岸很近,比之程父在渡江时在江中间救助同伴来,算是小儿科了;说难也难,“旱鸭子落水乱扑腾”,溺水者的求生意志往往会害了自己及施救者。结局是完美的,他和溺水者都平安上岸了,事后溺水者登门道谢,还送来了锦旗,报社记者采访,事迹见了报。



    好吧,其实,也不那么完美。程父上了岸,一个围观的群众(这里我就不明示是位大妈了……我说了吗?手动滑稽)拉着程父说:“你可得管他要钱!在江里捞个死人,都要收一两万的。”那群众煞有介事地说:“上次,江里有人溺水,那小船都划到溺水者身边了,也没救人——他们开口要5000,溺水者没同意。他们就在一旁骂那溺水者,要他快点死。死了他们好捞尸体找其家人换钱呢。你这救人,风险大,还断了别人财路。你不找他要钱,对不起自己哇!”顿了顿,那人笑嘻嘻地说:“捞个死人,尸体捏在手上,不怕对方不给钱,你这救个活人……要不,我给你当证人,到时候随便分我点。现在培养一个孩子不容易,可得多管他们家要钱。”程父一把挣脱她的手,怒斥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气冲冲地回家了。程父回到家,在网上一查,发现那群众所言非虚,气得一宿没合眼。程一诺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事情发生的一个多月后(惭愧,明明在一个城市的说),他回家看望二老,看到了锦旗。



    程一诺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说起这事,程父仍旧耿耿于怀。他一边指着锦旗说:“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之一”,一边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岸上的人对我说,打捞尸体能赚一两万,说我傻。”见程一诺看着他傻笑,程父赌气道:“早知道我不下水了。前几天还有朋友知道了这个事,特地跑来问我,别人给了我多少钱。”



    程母说:“大学生哪有钱啊。给你送个锦旗不错了。”她朝程一诺挤挤眼,“别人一走,他就把锦旗挂上了,对着锦旗傻乐了一天。”



    想到父亲竟然见义勇为,救了别人性命,既觉得与有荣焉,又觉得十分危险,于是问:“他一个人去的?要你救!?他同伴呢?”



    “都是大二学生,一群旱鸭子,幸亏他们没冲下去救,不然我还得多救几个。上岸时,他们搭了把手。”



    “那旁边的人呢?”



    “只有几个看热闹的,当时那里人也不多。”



    “这就是天意啊,你就是他的贵人。”



    程父没好气地说:“贵你个大头鬼。”



    程母说:“他怄气了。觉得救了人,别人不表扬,还反倒说他傻。”



    “不是登了报嘛?”



    程父嘟囔道:“也没给我发见义勇为奖嘛。这个奖还有奖金呢。捞个尸体还有几万块,活人还不如死人啦?”



    程母白了他一眼,说:“那奖你就别想了,都给关系户了,还轮得到你?救个外国人还差不多。”



    程一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说:“施恩不望报嘛!”



    程父气鼓鼓地说:“唉哟,我知道!我就是心里不舒服。”顿了顿,他进一步解释道:“我是不忿现在的舆论导向。”



    虽然年轻,但作为业务员,程一诺见惯了世态炎凉,觉得老头子十分可爱,于是故意气他:“哎呀,别人不错了,还给你送锦旗了。要是你救了他,他说是你推的。法官肯定说,不是你推的,你这么大年纪,别人不救,你去救?那你还成杀人犯了。”



    程母帮腔道:“就是,就是。一大把年纪,别人都不去,你去装什么大尾巴狼呀!”



    程父恼怒道:“唉,现在不能做好事哪!?”他瞪了程一诺一眼,“看看!你们什么素质。”



    见老头子生气了,程一诺哈哈大笑,说:“母亲就是心疼您嘛,我就是逗您玩儿,我们都以你为豪呢!”见老头子没消气,程一诺又说:“救人这种事嘛,也不会看对象是谁,也不会太考虑后果的,最重要的还是图自己心安,您说是吧?救人这种事,碰到了就是碰到了,没办法,只能上,不然能怎么办呢?要是当时怂了,没有伸出援手,那人没上来,您不得后悔一辈子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把他救回来,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褒奖了。”



    “我就是生气,那些人说,捞死人有钱,我救个大活人……活人总比死人价值高吧?什么都没有。”



    程一诺宽慰道:“这种死人财,我们不要!谁爱赚谁赚。”想了想,他又说:“当时下去救人的时候,你肯定什么都没想,当时你要是想这么多,那人早没了。”他上前去抱了抱父亲,“所以呢,现在也别多想了。等以后橙橙长大了,也会为你自豪的。”



    程母附和道:“就是就是。”



    “我想起了我老师当时说的,也是关于游泳溺水的。”程一诺见成功地吸引了二老的注意力,他继续说:“他是这么说的:碰到了,救肯定是要救的;当然了,我不会水,下去了,估计就上不来了,但还是得去,不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怎么办呢?我尽量不去江边遛达呗,君子远庖厨嘛。最后老师总结道,家庭和大义两难全。”



    这事儿过了不久,程父就迷上了羽毛球。



    程一诺楞楞地想,生命到底价值几何?无价?那杀了人,偿命拉倒,还赔偿啥?他又想,哦,那是bloodmoney,血钱,最初产生的意义在于:受害者的家属拿了钱,就不向凶手的家属寻仇。说白了,就是凶手家属的买命钱嘛,就是不要因为一次凶杀搞得两个家族都灭门嘛。还有事故赔偿,一样条件的人,不同的事故,所获的赔偿也不一样。这么说,死于意外,还需要挑地方、挑事故?



    那绑架怎么说?电影、电视剧里演的,报上报道的,绑匪一开口就是多少万,那些富豪,明知道被绑架者可能已经被杀害了,为了那渺茫的可能性,钱给得那么爽快。解救他们的警察,他们给了一分钱没有?给坏人爽快,切……哦,被逼无奈,可是,对救他们命的、奋不顾身的好人……真是一言难尽。



    “昨天那个事,如果在路上,有车载我到医院,我愿意为之付出多少?”程一诺这么问自己。他第一个问答是,这是一个伪命题,我自己抱着女儿跑到医院了,女儿也没事;他第二回答是,假如只有搭车才能及时赶到医院,我最多给1000,也就几百米的路嘛,救护车到家里来接,也才200左右咧;他第三个回答是,房子还有20多年的贷款没还清,女儿看病要花很多钱,母亲也住了院,唉,实在是没钱,言下之意,就是没钱给好心人咯。



    他问自己,“假设一:有车愿意载我,要价5000;假设二:如果不上车,女儿会出大问题,看病得花几十万,我愿意出这5000吗”他的回答是不愿意。人都有侥幸心理,万一没上车,女儿也没事呢,何必花那冤枉钱呢。



    他又问自己,“如果,女儿发病时,恰好有歹徒把女儿抓了,不给钱就不放人;或者说女儿发病了,碰巧身边有人可以治,但是要收高额费用,我愿意付多少?”他想也不想就答道:全部。



    人就是这样的,本质相同的问题,仅仅因为表现形式不同,处理的方式就大相径庭,甚至大脑在进行处理时,使用的区域都不同。



    为什么要给坏人钱,这不是助长了坏人的嚣张气焰嘛;为什么好人得不到相应的物质回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又想,善良不应该和利益挂钩。善良和钱挂钩了,只会让所有良善之人心死神伤。错不在善良,对,不是善良的错。



    我们使用两套系统进行处理金钱问题和道德问题,它们也不应该混为一谈。穷人未必是道德模范,富人也会为富有仁。换句话说,善良是人类最宝贵的品质,他和一个人富有与否无关,我们不应该用物质去侮辱它、腐化它。



    他对自己说,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他想,别跟我扯前世今生,善恶因果什么的。我不信这些,不接受反驳。



    他抬头看了一眼,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反观自己内心深处的凄风苦雨,他只觉这日头是分外的毒。他匆匆定制了面锦旗,就跳上公汽,赶往母亲那里。



    原本他还想买箱酸奶,买几斤水果的,然而并没有……他对自己说:“人家救人,也不是图我的水果、酸奶什么的。整这些,不上不下的,反而不美。”



    其实吧,他心底有个声音说:“唉,能省就省吧,不如给母亲买呢。给母亲买,我去看她的时候,还可以吃点喝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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