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叫做佌城,乃一处凡世的小城。云桓把我带来此处,让我颇有些惊讶。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云桓帝君这人挺会享受生活的,不仅在神界各处玩得挺溜,连凡世里这小小一座城都了解得透彻。这座佌城虽不出名,但是这小城四周千年盛放的曼珠沙华却是一道奇景,生活在此处的居民皆把曼珠沙华当做神花,甚至还塑了一尊花神的像供奉祭拜。
啧啧啧,也不知道是哪只花妖成了精,来这个小地方做了桩好事,便被这群凡人当做神仙了,还专门筑了庙来供香火,这若是让天上那班小心眼的神仙看见了还不得翻脸?哦,我差点忘了,我旁边站着的这位不就是那群小心眼神仙中的一个?
“这地方不属极阴极暗之地,怎么会长有这么多曼珠沙华?”我与云桓走在乡间的一条小道上,我不由地撇过头问他。
他的目光远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怅然,良久才回道:“这里曾经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城,却在三万年前不明所以地长出了这一片曼珠沙华。据说这些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疯长出来的,将整个城池包围,而原因也是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的是那一年有两个国家在离佌城不远的断月崖交战,其中一方全军覆没,一时之间这片土地血流成河,有一位花神不忍尸横遍野、孤魂漫天,因而将这些人的肉身化作了这一片曼珠沙华,这也是后世一直供奉那位花神的原因。三万年间,这个地方经历了毁灭重生、朝代更替、沧桑巨变,居住在这里的凡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没动过的就只有这些花。”
“生生相错,是谓彼岸。花一千年,叶一千年,我们运气不错,正好赶上这花头一年开。”素来以简约主义出名的云桓帝君居然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甚是让我感到吃惊,我好不容易合上了张得老大的嘴,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会同人说这么多话了?我记着,你素来惜字如金的。”
云桓也愣上一愣,扬了扬手中的玉扇,“这也得分人。”
“嗯?分人?”
“白行歌和其他人。”云桓转头瞧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道。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忧愁,有时候作为云桓帝君眼里特殊的那一个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云桓便带着我走到了佌城外。我与他站在一个小山丘上纵目远眺,一整片艳红的花海尽收眼底。
传说中曼珠沙华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朵一年一放,色泽却随着时间逐渐黯淡直至千年之后的凋萎。这是这一千年轮回里的头一遭开花,因而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残艳而毒烈。
在微风轻拂之下,曼珠沙华枝枝摇曳生姿,风华绝代。远看似一团团燃烧正密的火,却不知这似女儿红唇的娇艳外表下,掩了一颗怎样饱经风霜的心?
我的神思有些飘忽,仿佛有些积攒了千年万年的情绪从脑海中迸发而出,却又寻不着根源。
佛曰: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悲苦的极乐世界。
这花超脱于生死之外,不在于五行之中,做了地狱的领路人,成了凡间的勾魂者。可它却承受着花叶不相见,日日尽相思的痛苦。彼岸生花,无生无死却又哪能无苦无悲?
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曼珠沙华的故事,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城的边缘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它的花香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想起自己前世的事情。守护彼岸花的是两个妖,一个是花妖叫曼珠,一个是叶妖叫沙华。他们守候了这些花几千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因为开花的时候,就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就没有花。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彼此,并被这种痛苦折磨着。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违背神的规定偷偷地见一次面。那一年的曼珠沙华鲜红欲滴的花朵被惹眼的绿色衬托着,开得格外妖冶美丽。然而,这却被神祇知晓,怪罪下来。曼珠和沙华被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远也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人世间受到磨难。
从那以后,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意思是开放在忘川彼岸的花,可是却再也没有在这个小城出现过。自那以后,这种花只开在黄泉路上,曼珠和沙华每一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味就能想起前世的自己,然后发誓不分开,又再次跌入诅咒的轮回。
昔年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为这两只妖怪惋惜过,天上那些神灵空有一副泽陂苍生的心肠,却从不懂世间万物生来便有情,妖不比神,没有清心寡欲的修行,没有心系三界的责任,不过是活一世爱恨痴缠罢了。
这故事最后倒也有个结局,只是含悲了些,说的是十世轮回后,佛陀怜悯一叶一花永生不见的苦,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修改自己的命数。可是曼珠和沙华谁都不愿忘了彼此,哪怕只有在轮回的一刻记起也好过世世相忘。后来,沙华为了成全曼珠,便将自己的内丹送给了曼珠,以永世不能修成人形的代价换得与曼珠在一起的千年。这也是为何妖界只有花妖曼珠沙华却再不见叶妖的原因。
我每一回去黄泉碧落都不忍细看那些长在忘川河畔的花朵,那样妖艳却又那样脆弱,纵是十世轮回却也换不得一世相守。
许是听到我的叹息声,云桓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过是想到一些事,替它们不值罢了。”
“世间万物都有它生存的法则,神界有神界的规矩,你不必替它们伤感。”云桓的话说得平静,我差点忘了他本就是司掌万物规则的神祇,于他而言只有三界的秩序法则,不该有私情和怜悯的。
或许,神本就是冷血的。所以,他说的爱我,又能信几分?
睫毛忽闪了一下,一道光从我眼下掠过,不过一瞬,我便飘在了空中。我甚是惊恐地转头看云桓,却见他低头笑道:“咱们去下边看看。”
他不待我回答,一把搂过我,往下一掠,自花海中穿过,一个恍惚便已到了那艳红一片的花丛之中。
我惊魂未定,长舒了一口气,嗔怪道:“君上怎么也不……”
话音未落,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果然云桓眯了眯眼,“行歌,你叫我什么?”
“嗯……其实吧……我只是有点不习惯。”我眨巴了两下眼睛,甚是无辜地看着他。
“不习惯吗?也好,过些日子就该改个称呼了。”
“什么?”我没听懂云桓这话的意思,奇怪道。
“恰好辰华宫里还缺个女主人,等过些日子行过了成亲的大礼,你就该改口唤夫君了。”云桓晃晃悠悠地摆了摆手中的玉扇,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云桓帝君淡定,但这不代表着我也淡定。他这话吓得我浑身颤了两颤,且不说我同他相识不过月余,便是两人交情很深了,这样轻率地提起谈婚论嫁的事也太不走心了吧。
“现在说这事是不是太早了些,还是容后再议吧。”我平日里虽不着调,但是在这些大事上还是很谨慎的。
“嗯?行歌,你不愿意?”云桓的神情极微妙,似笑未笑,却也看不出别的意味。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怕,我同云桓本不是一类人,我可以爱上他,却不能纵容自己深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终是犹豫了。
云桓说:“嫁给我可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你可以入神籍。”
我想了想,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条件,嫁给云桓帝君不仅面子上很好看,而且还实际地解决困扰我多年的户口问题,这笔交易不亏本。
只是,凭着云桓这张天上地下惹满桃花的脸,以及他那风流的性子,恐怕除了辰华宫里储的那一位红颜知己,外边指不定还欠下多少风流债。连琉璃上仙那般的身份也做不了他的帝后,遑论我了,嫁过去顶了天也不过是个妾,想来多多少少也是可悲的。
这事旁人做的来,可我白行歌实实在在是忍不了的。
从前我与狐九几个也就“是该嫁到有钱人家做个妾呢还是该去穷人家做正室”这一问题进行过深入的讨论研究,最后的结果却是每个人的意见都不一致。狐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与其嫁到穷人家受苦受累,倒不如做个妾室,说不定等那个正室死了还能做个续弦。
然而,我却是不同意的。不是说妻子这个头衔有多么的重要,只是两个人若是倾心相爱,又怎会容许别的女子插足?若是遇到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又纳了妾室四处沾花惹草的男人,我只能告诫你,请远离,请迅速远离。所以,我白行歌绝无可能去做别人的妾室插足人家的婚姻也不可能同意自己的丈夫纳妾。
你可以说我霸道,也可以说我小气,只是我们凤凰自古以来便是最忠贞痴情的飞禽,雄凤一生之中只会与一只雌凰厮守,而我虽修成了人形修出了仙格,却也没忘了我们这一种族的传统。我不要什么花里胡哨的誓言也不要什么盛大的婚礼,只求个一心人罢了。
正在我高谈阔论的时候,夜泽飘飘忽忽地问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他问:若那人是顾归尘呢?若当年你真的同他成了亲,他又爱上别人要同别人成婚,你当如何?
我愣了一愣,嘴角的笑意忽然消退了。其实,以我对顾归尘的了解,他素来清心寡欲,对女人不大感兴趣,就连他同东华帝君双双断袖的几率都比他出去沾花惹草的几率来得大,但是这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某个人动心。
于是,我犹豫了。
原来,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旁观者清,说的风凉话罢了。真的到了自己的身上,爱他爱到了那样的地步,恐怕也是放不下的。
“我不过随口说的,你别太在意了。”云桓握了握我冰凉的手,“你没想好,我可以等。”
“只是你要记得,若有一天你倦了厌了,往后退一步,我一直都在。”
我终于忍不住将整张脸埋进云桓的肩膀,明明轻松的一句话,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平添了些伤感。真不晓得我欠了他多少,如今这债连本带利的我又要还他多少了。
日光倾落,斑斑光线洒在花田上,交错出稀稀落落的阴影,仿佛是沙华的影子伴着曼珠一同摇曳。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大约爱情里从没有所谓的付出和回报,得到也好,放弃也罢,都只是为了心里那个人好。
想得通透了倒也不觉什么,便像此刻的我,想了这么多爱上云桓的坏处,却也抵不过心里一个闪神的恍惚。世人称作缘分的东西的确灵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