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杳无人烟的仙山,那一日在归鸾池里发生的事情,最佳的见证者恐怕当属池畔的老梅树。
如果它长了眼睛,它会看见当时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而来,“哗啦!”的一声落下,渗入泥土里,被埋藏在土里的根系吸收。它会看见一切归于宁静后,仙池里仰面浮起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衣男子。
……
红梅瓣随风散落,落入结界之内,落在盘腿静坐一个时辰的白衣男子身上,他头顶、肩膀、腿上已是一层艳红。
这是微明离开的第七日,困在结界中的他时常用那人传授的法子来抵抗饥饿,这招很不错,比仅仅进食梅干强多了,否则他也熬不过这七日。
记忆一片空白,他不清楚自己这么努力地活着到底为什么,仿佛这本就理所应当,就像身边的老梅树,一生静立不动,依然默默开花结果,灿烂于天地。
远处传来脚步声,打坐的人心有杂念,耳朵动了一动。
“阿月,你还活着吗?我来看你了。”
阿月开心得瞬间破功,两眼放光看着青袍道人,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无比激动,“微明,我活着呢,你还记得我?”
他以为微明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离开便不再来,更不会惦记他这么个被天地遗忘的人。
仙山天气多变,灵气逼人,不是每次上山都能顺顺利利,微明发髻凌乱,青袍蹭了两道泥污,可见这次来到归鸾池畔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不错不错,丹田结印我只示范一遍,你就悟到了,比起那些个猪脑子强百倍。”微明准确无误地来到瞧不见边界的仙法结界一步之外,从袖袍里摸出两个鼓鼓囊囊的纸包,“好东西,接着。”
阿月接过纸包,迫不及待打开,第一个纸包里面是七八块叠放的葱油饼,点缀的葱花芝麻还飘着香气,就是捂在微明袖子里给压扁了些影响卖相,否则堪称完美。
“这是我上山前亲手烙的,是不是很感动。”微明搓搓下巴,满脸得意。
阿月会心一笑,没有说话,直接打开第二个纸包,是去骨切成薄片的酱肘。
微明挑挑眉,换了一副偷鸡摸狗得逞神态,“这个啊,是昨夜我偷偷溜到镇子里赊账买的,有没有感动得想哭?”
“嗯,谢谢你,微明。”阿月左手葱油饼右手无骨酱肘,左右开弓,不顾形象大口啃食,在他看来,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品味人间烟火。
微明飘到梅树上随手拈了颗酸不溜秋的梅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嚼起,居高临下瞅着狼吞虎咽的人啧啧言道:“瞧瞧你,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阿月满嘴油腻抬起头,一双乌溜溜、不掺一丝杂质的纯洁眼眸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辉,“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今天是我过得最满足的一天。”
微明掂着一粒饱满的梅子在掌心,审视树下吃饱喝足的人,“好东西也品尝够了,我来给你通通经脉,好叫你活的壮实,站直。”
“唰!”一粒梅子被他两指弹出,伴随着几片落梅,穿过结界击打在阿月胸窝正中,阿月打了个饱嗝,顿觉胸中有股暖流泉涌一般弥散。
“唰唰!”两粒梅子同时射出梅树,分别击打在阿月肚脐左右,那两个地方便成为暖流汇聚之处。紧接着膝踝肩肘腕相继被梅子点中,阿月只觉得暖流散布四肢百骸,与丹田结印时气息循环的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
仿佛打开了力量之泉,他的身子再无一点疲惫倦意。微明在梅树上发出感慨:“真是个好苗子。”
阿月听出自己被夸奖,懵懵懂懂谦虚道:“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没什么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被称为赤子,人只有那个阶段心中才是纯白无暇,无一丝一毫杂念,而到了你我这个年纪,心里还如白纸一张的,我见过的人当中就只有阿月你了。”微明把目光投到那一汪仙池水面,一个念头闪过。
那人的纯净或许与仙池水有关。
来一趟极不容易,青袍道人这次没有陪阿月闲谈太久,只一顿饭功夫便准备告辞下山,离去之前,依惯例再次试探仙法结界。
结界壁受到指尖触碰后晃动着亮出白光,而触碰它的男子只后退一步便稳稳站定。
“此术受仙山灵气供养,怕是过上千年也无法自行消失,阿月啊,幸亏你遇到的是我。”
阿月还没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见他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甩着袖子渐渐远去,最后隐没在白雾蒙蒙的山林里。
此后,微明每隔七八天都会来看望他一次,每次必然会捎来好吃好喝的,他会从微明口中听到一些外面世界的风景,或是听到一些旁人的滑稽糗事,由此,他才觉得这世间原来丰富多彩。
在微明的循循引导下,他的丹田结印术收效奇功,然后他发现,就算离开食物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会有一丝虚弱感了,只不过,他心底里还是情愿能每顿都吃上香喷喷的葱油饼和酱肘。
试探结界是微明每次上山都不曾落下的举动,阿月留意到,结界对他的反噬力变得越来越小,或者说,是试探结界的人力量越来越大。
他不明白为何那人要冒着受伤的危险去触碰强大的结界,他说过他是一个修行的闲人,或许这是一种修行吧,阿月认为自己一定是犯过什么过错才被困在仙法中,他早不抱有离开囚笼的奢望,只要微明还记得来看望他,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
石室的门打开,进来一个被皮革面具遮住半边脸庞的男子,男子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放在石门边,然后走到石室角落,手往案几下一探,便揪出一条雪白小狼来。
小狼在他手里龇牙咧嘴挣扎,男子另一只手屈指成爪往它胸口靠近,黑白两色光辉亮起,小狼开始抽搐,痛苦鸣叫。
“啪嗒!”男子终于放弃折磨它,愤然将它扔在冷冰冰的地上。
“他竟然把你的内丹封得牢不可破,到底是惩罚你,还是在救你性命?!”弗灭一向擅长掩盖情绪,可此时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旁人都以为月无殇毁了媚雪的内丹,实际上,他最后还是心软了,只是将内丹用魔力封印而已,弗灭苦苦寻找的雪狼内丹,就这样能看到却得不到,难怪他气急败坏。
“当初我和你约定好的,我助你成为魔王身边的女人,三年后,你把内丹奉上,可是现在,魔王遭逢厄运去向成谜,三不三年的也就没了意义,吃了两片纯魔血叶不够,还差一颗雪狼内丹,六百年了,我和墨兮都不愿再等了,你告诉我,他封印内丹的时候有没透露解除的方法给你,媚雪,月无殇专宠过的大美人,我的好义女?有的话就成全我吧,求你了?没了内丹你一样可以活,不是吗?”弗灭委下身子,阴森森地盯着雪狼滴溜溜的眼珠子,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媚雪轻轻摇着脑袋,惶恐后退,她是答应了以内丹换取所愿的协议,但是三年之期没到,对方囚禁她在此,是言而无信之举。
那日在水底,月无殇是说过解除封印的法子,不过现在她得咬紧牙关。
石室门合上后,媚雪把那人留下的一碗红烧肉吃了个精光,弗灭不希望她死,她也有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因为内丹封印依然在,足以说明一件事——月无殇没死。
吃饱长力气的小雪狼用身体顶开墙下一个瓦缸,露出一个狭小的石头缝隙。
……
微明第五次到来的时候,阿月正躲在老梅树那头凄凄惨惨地淋着冰冷的雨水,“用了你教我的法子,我不会冷的,你不用担心。”
“很好,穿上吧。”微明三两下脱下身上的斗笠和蓑衣,丢在他面前。
阿月见对方没了斗笠蓑衣,身体却被气流笼罩,半点雨水沾不到,知道这是专程为他准备的,于是面露笑容,欣然披戴好,“谢谢你,微明”。
结界被试探的刹那,风掀起了青袍的下摆,身着青袍的人却一步不移地站着,稳如磐石。
离去时,他指着老梅树对阿月说:“要是打雷,记得千万离它远点。”
……
半个月之后,微明推开房间的窗,看到的是几乎撑破视野的皑皑白雪,他从来是对雪景保持不灭兴致的人,可此时却兴致不起来,二十里外归鸾山上,有个相识一个多月的可怜家伙不知变成雪人没有。
“仙长,今日是四十九仙院试道的日子,不知真人会不会提前出关呢?”帘子外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
微明用指尖挑掉窗棂上的冰锥,音量不大却中气内藏地说道:“取消了,今日开始我又要闭关十日,景虚真人若问起,也这么回答他。”
稚童声音应诺,随即帘外有开门声,待门被合上,微明后脚刚好垮出窗外。
风雪中,他单手捏诀,沿着熟悉的路径,成为纯白天地间一道碧绿的风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