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皇上要为教坊司女子脱籍,周时纯眼中闪过一丝明亮,但随即便黯淡了下去。这时,皇上又把王婉琳的想法说了出来。
待皇上说完,周时纯苦笑道:“皇上,小人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但肯定是个馊点子。倘若当真按此操作,民间只怕又有诸多凄苦之事。”
王婉琳当年与周时纯也算郎才女貌,时人颇为艳羡。但奈何两人身份地位悬殊,自然引来了许多非议。彼时王婉琳虽有私奔之意,可周时纯却死活不答应,两人就此翻脸。王婉琳盛怒至极后心灰意冷,答应嫁做他人妾。而周时纯也万念俱灰自甘沉沦,至今未娶。
见周时纯公然质疑自己的想法,本就愤懑难平的王婉琳,心中怒火更甚。她也顾不得细细想过,便尖着嗓子讥讽道:“哟,啧啧,那你就说说看,小女子的想法那里错了?哼…不就当了几天芝麻大的胥吏嘛。听你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了山西左布政使。”
周时纯骤然见到王婉琳,心里自是悲喜交加。当年的种种苦楚,早已化作无数芒刺,深深扎满了内心。可王婉琳丝毫不留情面的嘲谑言语,却狠狠地拍在这些芒刺之上,疼得他青筋毕露几欲疯狂。周时纯当即也黑着脸出言顶了回去:
“皇上,小人在巡检司已有时日,对于民间疾苦多有了解,也曾苦思解决之法。小人可不会只凭书面之词,就妄下结论。到头来,事情没做好不说,反倒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王婉琳杏眼圆睁,几乎是扯着喉咙道:“周时纯,你有话便说,为何如此夹枪带棒?”
周时纯脖子一梗,眼睛斜上45°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处理方式当真如此简单,为何此事会拖得旷日弥久,后来几无人再提?朝中可不乏眼界高远之人。”
王婉琳气得银牙咬碎七窍冒烟:“周时纯,照你这么说,是你这眼光高远之徒,当年错看了民女咯?要不要小女子现在就给你陪个不是啊?”
周时纯本就不擅口舌之争,面红耳赤道:“王大小姐,你怎的如此不讲道理?小人也就是打个比方而已。当年,我…我…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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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惯了朝廷中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如今听听两人真情流露的吵闹,朱由校心里没来由地放松了下来,乐呵呵地听两人斗嘴。没见猛如虎那个超级八卦男,早就做猥琐的侧耳倾听状了嘛…
周时纯啊,说你瓜你就瓜,别个的老头儿(父亲)你喊成妈。女人是可以讲道理的?女人要是会讲道理,早特么世界大同了。咱男人的生活里,也处处充满了鲜花和蜂蜜。
可男人啊,不管有事没事有钱没钱,还是把自己的婆娘哄得不辩东西,不讲道理为好。要是真到了某一天,婆娘要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不是吹灯拔蜡,就是撒哟啦啦…
你小子也真狠得下心,这么个漂亮媳妇儿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是身在福里不知福啊,你知道看见恐龙,都要捏着鼻子喊美女的无奈与辛酸?多少后世伟男子,苦寻老婆N年无果后,终于幡然醒悟:同性才是真爱!这是多么痛彻心扉的领悟…
二百五啊,红颜祸水只能往自己怀里搂,怎么能往外推?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这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自我牺牲,完美符合我佛慈悲的大无畏精神。古人的崇高美德,怎么在你身上就看不见了呢?鄙视之…
面对爱情,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再丑也要谈恋爱,谈到世界充满爱。没见后世有一句话嘛:你只不过掉了一条腿,紫菱却失去了整个爱情啊。对了,某地儿甚至还流行用爱发电,那可是联合国都禁用的黑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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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又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儿,决定结束这场有升级趋势的吵闹,毕竟美女叉着腰,跳着脚骂人也不是啥值得纪念的场景,再说皇上也断不了家务事啊:“周时纯,你把反对王婉琳提议的理由详细说一下。王婉琳,你也耐着性子听一听。”
王婉琳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扭着腰肢站到了一边,两个眼睛把周时纯从上到下,恶狠狠地又剜了几遍。几乎快要被口水吞没的周时纯,感激地看了皇上一眼,也退到一侧。
片刻之后,周时纯原本扭成麻花的双眉忽然舒展开来,脸上也充满了坚毅的神色。他有力地拱拱手,坚定地说道:“皇上,小人以为大明奴籍必改,贱民必废,否则大明将陷入深重的危机之中。此事,绝非简单的一纸诏令,就可以改变。”
王婉琳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瞬间变了几个颜色。她紧咬红唇,直愣愣地看着周时纯,眼神里充满着担忧和疑惑: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什么话都敢说?!奴籍和贱民之事,也是你能参活的?真是不要命了!?
朱由校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奴籍一事,尚需缓缓而改,而他嘴里说的贱民,可是大明社会制度中,绝对的毒瘤啊,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今天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就不是简单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了…周时纯的目的,必须要摸清楚…
“嗯这样,朕给你三天时间,写一篇文章细细阐述。言辞行文不要有顾虑,朕赦你无罪。”朱由校说罢,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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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大同城阴云密布暴雪肆虐,街上除了纷飞的雪花,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朱由校在卫队营地内漫无目的地走动,心里举棋难定:史载,明年(1625)明军有两败,五月的旅顺口之战(注1)和九月的柳河之败,我是要出手改变些什么,还是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旅顺口之战损失了猛将张盘,柳河之败导致孙承宗被弹劾。如果不出手,旅顺就会陷入鏖战,根本无法开展后续计划,孙承宗的下台,将会导致辽西局势发生根本性逆转;我出手当然可以改变历史,可之后,我用什么来迎接历史的改变,就靠这几百人的卫队?
这时,猛如虎前来禀报:“皇上,周时纯已经到了。是否诏其入内?”
朱由校揉了揉头皮,哈了口气道:“好,朕在偏厅召见他。另外命厨房多准备酒菜,估计今天又要熬一个通宵。命孙元化、熊廷弼旁听,傅山负责记录。另外,你率领卫队把偏厅守好了,哪怕是一只鸟,都不准飞过这里。如有违者,杀无赦。”
猛如虎领命离开后,朱由校又唤过钟迅道:“钟迅,你们这几天暗中查访的如何?”
钟迅左右看了看小声道:“皇上,这周时纯为人较为憨厚,不为同僚所喜多遭排挤。因此其父才让他赴京营,以求博得功名。
他们父子二人,虽然来到大同时日已久,但人际关系较为简单,不曾与朝中之人有瓜葛。民间对其评价说不上好坏,反正胥吏都那样。”
朱由校点点头道:“猛如虎前天告诉朕,近些时日他感觉到大同城内,似乎有一股说不明白的力量,试图引导城内的居民刻意向城北聚集。
如果能找到一个熟知大同情况,又忠心为国之人,想必很快就能知道真相。猛如虎也因此引荐了周时纯。”
钟迅皱着眉头想了想:“皇上,现在都知道大同城北好赚钱,百姓往此处移动很正常啊。”
朱由校淡淡一笑:“大同城北的建设工程,每天都是按照计划进行。工程所需的人员数量,都是有数的。可北门每天堆积了多少人?少则数百多则数千,这几天稳定保持在两千人左右。
那些工匠每天额外售卖的东西,也必须登记造册核准,其产出也是有限的。没有许多产品供应大同其余地方。可每天去北门做交易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去北门真是为了做生意?”
钟迅闻言,额头上立刻冒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一股阴风顺着后脊梁窜动。钟迅急忙跪倒在地:“皇上,请恕卑职护卫不力之罪,卑职立刻派人驱散。”
朱由校挥挥手:“要出事的话,早就出了。朕就是摸不透这些人的来路,总觉得奇怪。希望朕的猜想是错的。行了,这件事放一边。既然周时纯此人没有问题,朕就再会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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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时纯拿着写好的文章,站在温暖的偏厅内,两脚不停地抖动。如同和手中几张桑皮纸有深仇大恨,他双手将纸张两侧紧紧攥住,扯得刺啦作响。
饶是他想象力再丰富,也万万想不到,这间不大的房子内,居然有皇上,鸿胪寺少卿和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右参议。那个负责记录的少年,是皇上的伴读书僮…而自己,仅仅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他没说出小的叫不紧张,都已经很逆天了…
“周时纯,闲话少说,你把自己的想法大概说一遍。为何你认为王婉琳的想法不切实际。”朱由校严肃地问道。
周时纯将手中信纸恭敬地递到傅山手中。回到厅中站正,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道:“皇上,小的认为,不仅王婉琳的想法不切实际,就连皇上颁布的逐渐解除奴籍之法,也属于操之过急之举。”
熊廷弼和孙元化顿时面露不快之色,皇上颁布的逐步废除奴籍的想法及具体方案,是两人按照《明律》细细推敲而来,朝堂中的那帮老夫子,绝对找不到任何漏洞。眼前这个小小胥吏,竟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哼,胥吏之徒,终究上不得台面。
见皇上不置可否,两位大人眼神不善,傅山若有所思,周时纯心里也有些慌了。明朝官场之中,胥吏本就与上官关系紧张。胥吏用各种阴招坑上官屡见不鲜,上官下死手惩治胥吏更是官场常态。如今眼见得罪了上官,周时纯也有些脑袋懵圈,不知如何是好。
朱由校接过周时纯所写文章,大致看了一下道。“周时纯,朕说过,你可以出言百无禁忌,朕赐你无罪。”
周时纯举起衣袖,轻轻擦了擦额头颈间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后拱手道:“皇上,两位大人。小的以为,废除奴籍和贱民归良,其首要并不在朝廷颁布多少诏令,而是在于朝廷是否有能力提供足够的粮食和钱帛,令其自食其力方为解决之道。余者,不足论。”
此言落地,屋内寂静一片。
孙元化和熊廷弼面有怒色,眼角不停跳动:你说的方法谁都知道。可如今朝廷用度艰难,难道为了区区奴隶和贱民,又要增税?这竖子是要大明内乱啊,其心可诛;
朱由校面无表情,手里不停转动鹅毛笔:为奴隶和贱民提供粮食和钱帛?谁又为皇帝筹集这笔钱呢?你的想法很好,可是朝廷目前办不到啊。
“皇上,二位大人,小的还有一策在此。”周时纯说罢,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扎着红色布条的信卷,恭敬地递到傅山手中…58xs8.com